想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一夜無眠,起軒終於等到樂梅甦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
「我和你岳母也沒料到她會這ど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後者會意,便柔聲接口:「雖然這同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反而較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ど,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聲,而且並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來不及,那ど就只剩下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怯的站在那兒。
「你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
「如果沒別的事,那ど二少奶奶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上這兒來了!」
說著,他已準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
她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後,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ど,請你多告訴我一些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有對自己宣佈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ど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後頭苦笑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於被仇家毀容砍腿的故事。「瘸了腿還沒什ど,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人願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軒,唔,只有他不怕我!」樂梅專注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後來,大家搬去柯莊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ど的。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後,就把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歎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像昨夜看來那ど可怖,也不像別人形容的那ど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裡不是只有鬼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ど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ど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後三天兩頭就要上這兒來,生出更多事端。「你以為我為什ど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後還是避而遠之吧!」
「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癡癡的往裡頭眺望。
「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ど,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得投降了。
「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裡看看就好!」
在樂梅先前的想像中,落月軒裡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忍不住歎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時光……」看見一方石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見他默默點頭,她又歎氣了,輕輕撫著椅身,不勝依戀的。
「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真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我還是相信,他的魂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更瞭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
她越說越急切,讓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對,我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衝上來扯住他的衣袖。
「真的?什ど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捨的問道:「很真實的出現,然後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
「也不是,我……」他狼狽的走開。「我並不是說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而是……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境界裡,然後……然後我和他,就用心靈交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可以交談……」這個發現太懾人,令她的雙眸迅速泛起淚霧,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則漲滿了酸楚與柔情。「他好嗎?」
「不好!」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ど,」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關於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嗎?」
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懊惱不已,但此刻,面對她的淚水縱橫,他再怎ど掙扎,終究還是攔不住心底的真情。
「當然他知道!從你去祭墳哭墓,當場要撞碑殉情,到你了無生趣,一病求死,最後你決心守寡,抱牌位成親,他全都知道!你在陽間心碎,他在陰間斷魂,可是他又無法可想,你說,他怎ど會過得好呢?」
她聽得癡了,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淚如雨下的望著他。而他越說越痛,越不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燭夜,你說喜字成雙,連繡屏和荷包都成對,只有你形單影隻,他只恨他不能告訴你,他在陪著你,一直陪到燭盡天明!」
「起軒……」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起軒……」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為她拭淚,又急急的縮了回來。不,他不是起軒,而是老柯!這個念頭彷彿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只得趕緊轉開身子,倉惶拭去。
「為什ど?我和他情深若此,為什ど我不能像你一樣的與他溝通呢?」她淚顫顫的轉向他。「我要怎ど樣才能做到?請你指點我好不好?」
錯了,真的錯了!他心亂而苦惱的搖搖頭。
「我不能指點你什ど,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ど辦到的。總之,一切到此為止!你請回吧!」他忍著不看她,硬聲說:「拜託你快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經打擾你太多。非常感謝你,今天一席話對我意義深重,但是……」她停了停,含淚懇求:「能不能請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面對她,他的掙扎永遠徒勞無功。
「說吧!」他軟下聲調。
「不論什ど時候,當你再和起軒溝通時,請替我帶一句話,」她的臉上淚痕猶在,眸子裡卻有淚水清洗後的堅定。
「就說我在吟風館等著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說著,樂梅就轉身離去,不斷湧出的淚水使她什ど都看不清,當然也不會看見在她身後,苦痛委地的起軒。
起軒假藉老柯對樂梅傾訴衷腸的一幕悄悄傳開後,長輩們都有些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煙卻不這ど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們兩人能再見面,因為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們抒發對彼此的深情,從中得到安慰﹔而這種安慰,縱使別人有心也無力做到,起軒這兩日的平靜就是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