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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或者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和他離婚來嫁給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著你獨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卻流連在日本的脂粉陣中。靄如,來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靄如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子凱的事?」「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靄如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輕聲的說:「十五年,我們認識到現在,有十五年了嗎?」

  「更正確一點,是十五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靄如望著孟雷,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才喃喃的說了一句:

  「哦,孟雷!」孟雷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猛然彎下腰,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她不能抗拒,只定定的,被催眠似的望著他。孟雷的嘴唇瘋狂的落在她頭髮上、面頰上、和嘴唇上。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迫切的響著:「嫁給我,靄如,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說!」「是的,是的,是的,我願意,我願意。」靄如像做夢似的一疊連聲的說。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滾出來,沿著面頰滴落在地毯上。房裡靜悄悄的,一切言語都成了多餘。

  窗外,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雲層,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空。

  三  徊旋

  一

  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剛剛煮好了牧之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可缺的咖啡,連壺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正準備去做晚餐,電話鈴響了,拿起了聽筒,我立即聽出是牧之的聲音,他用一種很特殊的聲調問:「憶秋,是你嗎?」「是的,牧之,有什麼事?」我詫異的問。

  「沒什麼,憶秋,我要告訴你……」他的聲音停住了。

  「告訴我什麼,牧之?喂,牧之,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沒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會回來得很晚,不回來吃飯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電影了。」「哦,」我說,心裡多少有點失望。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沒關係,電影明天再看好了,不過,你盡量早點回來。」

  「我知道,」他說著,又停了一會兒,再說:「憶秋……」

  「怎麼,還有什麼?」我問。「沒……沒什麼,再見吧!」他掛斷了電話。

  「再見!」我對著空的電話筒,輕輕的說了一聲,把電話機放好,心裡卻感到有點不大對勁,牧之向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他口氣中好像有什麼事似的,會是什麼呢?我沉思的在沙發中坐了下來,他既不回來吃飯,我也失去了做飯的興趣。望著桌上的咖啡壺,我皺了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我總覺得平常以咖啡為飲料未免太貴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個男人總應該有一點小嗜好,他既不喝酒,又不抽煙,只喜歡喝兩杯咖啡,似乎並不算過份。我自己對咖啡卻沒有興趣,我寧願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樣濃郁。現在,他既然不回來了,我就倒了杯咖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後,我站起身來,解下了圍裙,走進廚房,把沒做的生菜全收進了冰箱。女人做飯天生是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從不願為我自己而下廚房的。收拾好廚房,我切了兩片白麵包,抹點果醬,走回客廳裡坐下,就著咖啡,吃完麵包,就算結束了我的晚餐。靠在沙發中,四周的沉寂對我包圍了過來,我向來怕孤獨和寂寞,看樣子,這又將是一個寂寞的晚上。原來計劃好和牧之去看電影,現在卻只能獨守著窗兒,做什麼都無情無緒。沒有了他,時間好像就變得非常難捱了。牧之總說我像個小娃娃,一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娃娃,事實上,我也真有點像個小娃娃,結婚三年,彷彿並沒有使我長大,使我成熟,反因為他的嬌寵而使我的依賴心更重了,離開他一會兒就心神不屬。

  寥落的坐了一陣,心裡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來,我走進臥室,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髮,鏡子裡反映出我臃腫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著自己,想用全心去體會在我腹內的那個小生命的動態。可是,我沒有覺得什麼,算算日子,這小東西將在兩個月之後出世,那時候應該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著我的頭髮說:「我真無法想像,你這個小女孩怎麼能做媽媽?」

  但,我畢竟要做媽媽了,結婚三年來,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前兩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顛躓和神經質的驚悸中宣告流產。醫生說我太敏感,太容易受驚,所以不易度過十個月的懷孕期。而今,我總算保全了一個,我相信他會安全出世的,因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並且,我知道牧之也多麼渴望家裡有個蹦蹦跳跳的小東西。

  洗了澡,換上睡衣,我坐在客廳裡,開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織一件小毛衣。這樣文文靜靜的坐著,牧之看到了一定會取笑我這個「小母親」,想到這兒,我就微笑了。小母親!多奇妙的三個字!我吸了口氣,對我手中的編織物微笑,我似乎已經看到那小東西穿著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個小男孩,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時間緩緩的滑過去,我看看表,已經晚上十點鐘了。我知道牧之加班從不會超過十點鐘,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壺咖啡放在電爐上去熱了熱,準備他臨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裡放好半缸水,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喜悅和驕傲,自覺是一個很盡職的好妻子。

  十點半了,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不安。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回來,我變得煩躁而緊張了。走到電話機旁邊,我撥了一個電話到牧之的辦公廳,那邊有人接電話了,我緊張的說:「請何牧之先生聽電話!」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對方:「你們今晚不是加班嗎?」

  「是的,加班,」對方不耐煩的說:「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請假沒來上班!」「喂喂!」我再要說,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我慢慢的放下聽筒,慢慢的在椅子裡坐下去,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我的腦子還一時不能轉過來,牧之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一下午沒上班,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接電話的人弄錯了,一定!我取下聽筒,想再撥一個電話過去,剛轉了兩個號碼,門鈴尖銳的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又在我正專心一致的時候,這門鈴聲嚇了我一大跳,接著,我就領悟到是牧之回來了,丟下聽筒,我跑向大門,很快的打開門,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怎麼回事?讓我等到這麼晚!」

  話才說完,我就大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並不是牧之,卻是一個黑黝黝的女人!我恐怖的退後一步,心驚肉跳的問:

  「你……你……你是誰?」

  那女人站在門外的暗影裡,我看不清她,但我卻站在門裡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經看清了我。她立刻開了口,聲音是清脆而悅耳的:「請問,這兒是不是張公館?」

  「張公館?」我驚魂甫定,明白這不過是個找錯門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膽怯和懦弱。「不,你找錯了,我們這兒姓何,不姓張。」「哦,那麼,對不起,打擾了你。」她說,很禮貌,很優雅。「沒關係。」我說,望著她轉身走開,在她走開的一剎那,我看清了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裝,大領口,戴了副珍珠項煉,頭髮長長的披垂著,和黑衣服揉成一片,細小的腰肢,完美的身段,還有一張完美的臉,濃郁的眉毛,烏黑的眼睛,很迷人。我關上門,退回到房裡。一個找錯門的女人,卻使我那樣緊張,我有些為自己的神經質而失笑了,走回臥室,我才又憂慮起牧之的行蹤來。對著鏡子,我模糊的想著那個女人,深夜去拜訪別人,不是有一些怪嗎?但是,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我不瞭解的事情也多著呢,牧之就總說我天真得像個孩子。不過,那女人確實美。我羨慕一切的「美」,也熱愛一切的「美」。攬鏡自照,我拂了拂滿頭短髮,試著想像自己長髮披肩的樣子。暗暗和剛才那女人去對比,不禁自歎弗如。美麗是上帝給予女人的好禮物,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獲得的。

  十一點半,十二點……牧之仍然沒有回來。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室內大兜起圈子,是什麼事情耽誤了他?發生了什麼?我再撥一個電話到他的辦公廳,對方已經沒有人來接聽,顯然辦公室裡的人都已走了。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聲,我心亂如麻。逐漸的,我感到恐怖了起來,幾百種不測的猜想全湧進了我的腦子裡,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給汽車撞了,在路上發了急病……種種種種。我似乎已經看到他滿身的鮮血,看到他掙扎喘息,我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等待著門鈴響,等得我神志恍惚,每當有汽車聲從我門前經過,我就驚惶的想著:「來了,來了,警察來通知我他出事了!」車子過去了,拋下了一片寂靜,我喘口氣,頭昏昏然,又失望著不是帶來他的消息的。我昏亂的在室內亂繞,側耳傾聽任何一點小動靜。他不賭錢,不喝酒,是什麼因素使他深夜不歸?何況這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事!不用說,他一定出事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們圍繞著,翻著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許人,是了,這兒有一張名片,何牧之,住在信義路三段,要通知他家裡的人去收屍……門鈴驀的大鳴起來,我驚跳的站著,目瞪口呆,不敢走去開門,來了!警察終於來了,我即將看到他血淋淋的屍體……門鈴又響,我再度震動一下,抬起腳來,機械化的挨到門口,鼓足勇氣,拉開了門。立即,我閉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啊,牧之,你是怎麼回事?你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你死掉了,啊,牧之,你怎麼回來這麼晚?你真該死!你真糊塗,你到哪裡去了?你……」牧之走了進來,我關上門,仍然跟在他後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間,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對,他始終沒有說話,而且,他步履蹣跚,還有股什麼味道,那麼濃,那麼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酒!為什麼?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進了一張沙發裡,我追過去,跪在地板上望著他,詫異而帶著怯意的說:「牧之,你怎麼了?你在哪裡喝的酒?你為什麼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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