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靄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著牙問。
「難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樣的女人,你找錯對象了!」
「靄如,你瘋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孟雷臉色蒼白,搖著靄如的肩膀說。「或者我是瘋了,孟雷,你正眼看過我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後我流過多少淚?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睜著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的說:「和她離婚,孟雷,和她離婚,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孟雷看著她的臉,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但卻木然的說:「不!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她,我不能這樣做!」
靄如廢然的站起身來,走到窗口,臉向著窗外說:
「再見,孟雷!」「靄如!」「再見,孟雷!」靄如重複的說:「三天之內,不要來找我,我們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靄如,我過三天再來看你,希望那時我們都冷靜一些,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再見,靄如!」
「再——見。」靄如低低的說。
三天之內,孟雷果然沒有來。第四天一清早,靄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車,告別了北平,也告別了孟雷。經過一段跋涉,輾轉到了台灣。在台灣,她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安靜的過了兩年。這兩年,她像一隻怕冷的鳥,把頭藏在自己的翅膀裡,靜靜的蟄居著。她沒有朋友,沒有親戚,除了給學生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和回憶中度過。雖然她還年輕,但卻已經像一個入定的老僧。但這種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天,當她在報上的尋人啟事裡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寧又被打碎了。她無法抗拒那個簡簡單單的「雷」字,啟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館裡見面了。在咖啡室裡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凝視,默默無語。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後,他問:
「生活怎樣?好嗎?」「我在教書。」她答。「一個人?」他問。「假如你是問我結婚了沒有,那麼,還沒有。你呢?」
「老行業,在×公司裡做工程師。」「你太太——」「跟我在一起。」她沉默了,對著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諒解我,靄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離婚,她一定會自殺。這是道義和責任的問題,我不能那樣做,你明白嗎?」「是的。」靄如毫無表情的說。
「唉!」孟雷看著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接著說:「靄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別把我害慘了,我始終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為你只是躲起來,遲早還會回來的。足足有三個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來了,雪埋沒了我的腿,差一點又害一場肺炎。然後,我以為你搬了家,幾乎沒有把整個北平城都抖散。靄如,你走得真干跪,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靄如苦笑了一笑,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我雖然走了,把自己從你身邊拉開,但是,我仍然是個失敗者,我並沒有把我的心從你心邊拉開。」她說。
「靄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說:「靄如。」
「好吧,」靄如舉起了手裡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盡,豪放的說:「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後,孟雷,把你的今天給我,我們跳舞去!」「跳舞?」「是的,為什麼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輕人所享受的!起來,我們走吧!」兩年的時間,又在這「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度過。靄如變了很多,她學會跳舞、喝酒、抽煙,甚至賭錢。她放縱自己,連以前自己所珍視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經對孟雷說:「這裡是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靄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卻從沒有「拿」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注視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就因為太愛你,我不能傷害你!」
「有一天,我會和別人結婚,那時,你會後悔的!」
孟雷打了一個冷戰。「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許你結婚。」「孟雷,」靄如拉著他:「離婚吧,給她一筆錢。」
「不!」孟雷掙脫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滾吧!孟雷,」靄如喊:「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滾吧!」孟雷看看她,輕輕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無言的走出了房間。第二天,靄如會打電話給他,只簡單的說:
「晚上,我等你!」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國工作,他對靄如說:「我幫你辦手續,你跟我們一起去美國!」
「孟雷,這麼久了,你還不瞭解我,我不會跟你去的!」靄如搖搖頭說。「靄如,我請你——」
「不要說,我決不會去。這樣也好,每次只有靠遠別,才能把我們分開。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來,這種無望的愛情使人痛苦,我到底還只是個俗人,不能做到毫無所求的地步。」「靄如,不要堅持,到美國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你離婚!」「靄如,」孟雷望著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對不起人的事,請為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哼!」靄如冷笑了一聲。「你曾經為我設身處地的想過嗎?你的道義觀、責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處處為她想,你為什麼不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輩子跟著你,做你無聊時消遣的對象!這麼久以來,我已經受夠了,你每天離開我之後,立即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你以為我沒有心、沒有思想、不會嫉妒、不會難過的嗎?現在,算我求你,放開我,發發慈悲!」「靄如,」孟雷痛苦的喊:「我願意離婚!」
靄如瞪大眼睛,望著孟雷。孟雷倒在沙發裡,用手蒙住了臉。靄如走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裡,用手捂著他的頭髮,平靜的說:「雷,我不願使你為難,你並不是真想離婚,與其讓你離了婚再負疚一輩子,不如根本不要離。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國?我們好好聚幾天,以後,我要發誓不再見你。寧可讓我心碎,不願你做個負義之人。」
孟雷終於走了,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帶走了靄如的一顆心。靄如再度蟄居了起來,像怕冷的鳥似的把頭藏在翅膀裡。五年後,她和子凱結了婚,她嫁子凱,為的是子凱的金錢,她已倦於為生活奮鬥了。子凱娶她,為的是她的美麗和那與眾不同的冷漠而高貴的氣質。結婚之初,彼此還能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客氣,可是現在,子凱對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興趣,靄如也經常獨自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她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用回憶麻醉自己。對於孟雷,她始終分不清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分別十年之後的今天,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完全被這意外的重逢所震動了。杯子裡的茉莉花在水面蕩漾著,茶已經完全冷了。靄如抬起頭來,孟雷正沉思的注視著她。她站起身,把兩人的茶杯裡都換上熱開水,輕輕的問: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十年來,我並沒有放鬆你的一舉一動。」
「何苦呢!」靄如說,感到眼眶在發熱。
「看樣子,你的環境還不錯。」孟雷打量著那設備豪華的客廳說。「是的,有用不完的錢和時間。」
「他——」孟雷深深的望著她,「對你好嗎?」
「誰?」靄如明知故問。
「你的丈夫!」「怎麼不好,」靄如轉開了頭,注視著那落地的紅絨窗簾。「我要什麼有什麼,首飾、衣服、汽車、洋房……」
「靄如,」孟雷打斷她,「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他——愛你嗎?」「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愛的話我為你慶幸,不愛的話我希望我們許多年來的夢想可以獲得實現。」「你倒是一廂情願,你怎麼不問問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還在愛你?十年以來,我受盡了感情的煎熬,現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經愛過你,也曾經恨過你,可是,現在我不愛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給你,如今——
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靄如,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並不愛你!」
「你怎麼知道?」「從你蒼白的臉上,從你寂寞的眼神裡,從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靄如低下頭,望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孟雷的聲音有力的撼動著她。想起子凱,那已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凱。擺脫子凱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卻感到什麼地方有點不對頭,她懇求他離婚,他不肯。而現在,當他的妻子死了,他們的局面掉了一個頭,憑什麼在他三言兩語之下,她就該擺脫子凱嫁給他?她沉思著,孟雷卻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