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誤會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含煙和霈文之間距離卻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含煙是更憂鬱,更沉默了。這之間,唯一一個比較瞭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太對含煙的嚴厲,他也曾耳聞柏老太太對她的訓斥,當含煙被叫到老太太屋裡,大加責難之後,她衝出來,卻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裡,滿臉沉重的望著她。她用手蒙住了臉,痛苦的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過來,在她耳邊輕聲的說:「到樓下去!我要和你談一談!」
她順從的下了樓,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高立德站在她的面前,他低沉的說:「你為什麼不把一切真實的情況告訴霈文?你要忍受到那一天為止?」她迅速的抬起頭來,緊緊的注視著高立德,她說:
「我不能。」「為什麼不能?」「我不能破壞他們母子的感情!我不能讓霈文煩惱,我不能拆散這個家庭,我更不能製造出一種局面,是讓霈文在我和他母親之間選一個!」「那麼,你就讓她來破壞你和霈文嗎?你就容忍她不斷的折磨嗎?」「或者,這是我命該如此。」含煙輕輕的說。
高立德嗤之以鼻。「什麼叫命?」他冷笑著說:「含煙,你太善良了,你太柔弱了,我冷眼旁觀了這麼久的日子,我實在為你抱不平。你沒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含煙,你不必自卑,你不必忍受那些侮辱,堅強一點,你可以義正辭嚴的和她辯白呀!」
「那麼,後果會怎樣呢?」含煙憂愁的望著他。「爭吵得家裡雞犬不寧,讓霈文左右為難嗎?不!我嫁給霈文,是希望帶給他快樂,是終身的奉獻,因為我愛他,愛情中是必定有犧牲和奉獻的,為他受一些苦,受一些折磨,又有何怨呢?」
「別說得灑脫,」高立德憤憤不平的說:「你照照鏡子,你已經蒼白憔悴得沒有人樣了,你以為這樣下去,會永久太平無事嗎?不要太天真!」他僕身向她,熱心的說:「你既然不願意告訴霈文,讓我去對他說吧,我可以把我所看到的,和我所聽到的去告訴他,這只是我的話,不算是你說的!」
含煙大大的吃了一驚,她迅速的、急切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口氣的說:「不,不,不!你絕不能!我請求你!你千萬不能對霈文吐露一個字!他一直以為我和他母親處得很好!我費盡心機來掩飾這件事,你千萬不能給我說穿!我不要霈文痛苦!你懂嗎?你瞭解嗎?他是非常崇拜而孝順他母親的,他又那樣愛我,這事會使他痛苦到極點,而且……而且……」淚蒙住了她的視線:「不能使他母親喜歡我,總是我的過失!」
高立德瞪視著她,怎樣一個女性!柏霈文,柏霈文,如果你不能好好愛惜和保護這個女孩,你將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他想著,嘴裡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你答應我不告訴他,好嗎?」含煙繼續懇求的說,她那瘦小的手仍然攀扶在他的手腕上。
「唉!」他低歎了一聲,注視著她,輕聲的說:「我只能答應你,不是嗎?」「謝謝你!」她幽幽的說,低下頭去。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的響聲,兩人同時抬起頭來,柏老太太正滿面寒霜的站在樓梯上,冷冷的看著他們。含煙迅速的把手從高立德的手腕上收了回來,她僵在沙發中,臉色變得像雪一樣白了。
第二十章
日子慢慢的流逝。秋茶采過沒有多久,冬天就來臨了,這年的冬天,雨季來得特別早,還沒進入陰曆十一月,簷邊樹梢,就終日淅瀝不停了。冬天不是採茶的季節,高立德停留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相反的,柏霈文仍然奔波於事業,擴廠又擴廠,他收買了工廠旁邊的地,又在大興土木工程,建一個新的機器房。因為建築圖是他自己繪的,他務希達到他的標準,不可更改圖樣,所以,他又親自督促監工,忙得不亦樂乎,忙得不知日月時間,天地萬物了。在他血管中,那抹男性的、創業的雄心在燃燒著,在推動著他,他成為一個火力十足的大發動機。擁著含煙,他曾說:
「你帶給我幸運和安定,含煙,你是我的幸運,我的力量,我愛你。」含煙會甜甜的微笑著,她陶醉在這份感情中。努力吧!霈文!去做吧!霈文!發展你的前途吧!霈文!別讓你的小妻子羈絆了你,你是個男人哪!
但是,同時,柏老太太沒有放鬆含煙,她開始每日把含煙叫到她的屋子裡來,她要她停留在自己的面前,做針線,打毛衣,或唸書給她聽。她坦白的對含煙說:「你最好待在我面前,我得保護我兒子的名譽!」
「老太太!」她蒼白著臉喊。
「別說!」老太太阻止了她。「我瞭解你!我完全瞭解你是怎樣一種人物!」她不辯白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消逝,她有種疲倦的感覺,隨她去吧!她順從柏老太太,不爭執,不辯白,當霈文不在家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機器,一個幽靈。她任憑柏老太太責罵和訓斥,她麻木了。
她的麻木卻更刺激了柏老太太,她說她是個沒有反應的橡皮人,是不知羞的,是沒有廉恥的。不管怎麼說,含煙只會用那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望著她,然後輕輕的、輕輕的歎口氣,慢慢的低下頭去。柏老太太更憤怒了,她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輕視了。因為,含煙那樣子,就好像她是不值一理的,不屑於答覆的。她開始對那些鄰居老太太們說:
「我那個兒媳婦啊,你跟她說多少話,她都像個木頭人一樣,只有在男人面前,她可就有說有笑的了。本來嗎,她那種出身……」對於這種話,含煙照例是置若罔聞。但是,有關含煙的傳說,卻不脛而走了。柏家是巨富豪門,一點點小事都可以造成新聞,何況是男女間的問題呢!因此,當第二年春天,開始采春茶的時候,那些採茶的女孩,都會唱一支小歌了:
「那是一個灰姑娘,灰姑娘,
她的眼睛大,她的眉兒長,
她的長髮像海裡的波浪,
她住在那殘破的灶爐之旁!
她的舞步啊輕如燕,
她的歌聲啊可繞樑,
她的明眸讓你魂飛魄蕩!
有一天她跟隨了那白馬王子,
走入了宮牆!走入了宮牆!
穿綾羅錦緞,吃美果茶漿,
住在啊,住在啊——那庭院深深的含煙山莊!」
這不知是那一個好事之徒寫的,因為含煙深居簡出,一般人幾乎看不到她的廬山真面目,因此,她被傳說成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可喜的是這歌詞中對她並無惡意,所以,她也不太在乎。而且,另一件事完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帶給她一份沉迷的、陶醉的、期盼的喜悅,因為,從冬天起,她就發現自己快做母親了。含煙的懷孕,使霈文欣喜若狂,他已經超過了三十歲,早就到了該做父親的年齡,他迫不及待的渴望著那小生命的降臨,他寵她,慣她,不許她做任何事。而且,他在含煙臉上看到了那份久已消失了的光彩,他暗中希望,一個小生命可以使她健康快樂起來。但是,柏老太太對這消息沒有絲毫的喜悅可言,暗地裡,她對霈文說:
「多注意一下你太太吧!你整天在工廠,把一個年輕的太太丟在家裡,而家裡呢,偏巧又有個年輕的男人!」
「媽!」霈文皺著眉喊:「你在暗示什麼?」「我不是暗示,我只是告訴你事實!」
「什麼事實?」霈文懷疑的問。
「含煙有心事,」柏老太太故意把話題轉向另一邊。「她只是受不慣拘束,我想。」「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媽?」霈文緊釘著問。
「你自己去觀察吧,」柏老太太輕哼了一聲。「我不願意破壞你們夫妻的感情,我不是那種多事的老太婆!」
「可是,你一定知道什麼!」霈文的固執脾氣發作了。柏老太太態度的曖昧反增加了他的疑心,他暴躁的說:「告訴我!媽!」「不,我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轉開了頭。「只看到他們常常握著手談天。」「握著手嗎?」霈文哼著說,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的眼睛瞪得好大。「這也沒什麼,」柏老太太故意輕鬆的看向窗外。「或者,這也是很普通的事,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當然也是她的好朋友,現在的社交,男女間都不拘什麼形跡的。何況,他們又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興趣?」「一個喜歡玫瑰花,另一個又是農業的專家,一起種種花,除除蟲,接觸談笑是難免的事情,你也不必小題大作!我想,他們只是很談得來而已!」
「哦,是嗎?」霈文憋著氣說,許許多多的疑惑都湧上了心頭,怪不得她心事重重,怪不得她從不離開含煙山莊!怪不得她總是淚眼汪汪的!而且……而且……她曾要求去工廠工作,她是不是也曾努力過?努力想逃避一段軌外的感情?他想著,越想越煩躁,越想越不安。但是,最後,他甩了甩頭,說:「我不相信他們會怎樣,含煙不是這樣的人,這是不可能的!」「當然,」柏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說。「怕只是怕,感情這東西太微妙,沒什麼道理好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