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真的,霈文的不安加深了。他沒有對含煙說什麼,可是,他變得暴躁了,變得多疑了,變得難侍候了。含煙立即敏感的體會到他的轉變,她也沒說什麼,可是,一層厚而重的陰霾已經在他們之間籠罩了下來。
當懷孕初期的那段難耐的、害喜的時間度過之後,天氣也逐漸的熱了。隨著氣候的轉變,加上懷孕的生理影響,含煙的心情變得極不穩定。而柏老太太,對含煙的態度也變本加厲的嚴苛了。她甚至不再顧全含煙的面子,當著下人們和高立德的面前,她也一再給含煙難堪。含煙繼續容忍著,可是,她內心積壓的郁氣卻越來越大,像是一座活火山,內聚的熱力越來越高,就終會有爆炸的一日。於是,一天,當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飯桌上對她冷嘲熱諷的說:
「柏太太,一個上午沒看到你,你在做什麼?」
「睡覺。」含煙坦白的說,懷孕使她疲倦。
「睡覺!哼!」柏老太太冷笑著說:「到底是出身不同,體質尊貴,在我做兒媳婦的時代,那有這樣舒服?可以整個上午睡覺的?」含煙凝視著柏老太太,一股鬱悶之氣在她胸膛內洶湧澎湃,她盡力壓制著自己,但是,她的臉色好蒼白,她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她瞪視著她,一語不發。
這瞪視使柏老太太冒火,她也回瞪著含煙,語氣嚴厲的說:「你想說什麼嗎?別把眼睛瞪得像個死魚!」
含煙咬了咬嘴唇,一句話不經考慮的衝口而出了:
「我有說話的餘地嗎?老太太?」
柏老太太放下了飯碗,憤怒燃燒在她的眼睛中,她凝視她,壓低了聲音問:「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含煙輕聲的,但卻有力的、清晰的說:「在你面前,我從沒有說話的餘地,你是慈禧太后,我不過是珍妃而已!」高立德迅速的望向含煙,她的反抗使他驚奇,但,也使他讚許,他不自禁的浮起了一個微笑,用一對欣賞而鼓勵的眼光望著她。這表情沒有逃過柏老太太的視線,她憤怒的望著他們,然後,她摔下了筷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轉過身子,昂著頭,一步步的走上樓去了。她的步伐高貴,她的神情嚴肅,她的背脊挺直……那模樣,那神態,儼然就是慈禧太后。目送她走上了樓,高立德微笑的說:
「做得好!含煙,不過當心一點兒吧!她不會饒過你的!你最好讓我對霈文先說個清楚!」
「不要!立德!」含煙急促的說:「請你什麼話都不要說!你會使事情更複雜化!」
於是,高立德繼續保持著沉默。但是,這天下午,霈文匆匆的從工廠中趕回來了,顯然是柏老太太打電話叫他回來的。他先去了母親的房間,然後,他回到自己的臥室,面對著含煙,他的臉色沉重而激怒。含煙望著他,她知道柏老太太對自己一定有許多難聽的言詞,她等待著,等待著霈文開口,她的表情是憂愁而被動的。
「含煙,你是怎麼回事?」柏霈文終於開了口。聲音是低沉的,責備的,不滿的。「你怎麼可以對媽那樣?她關懷你,對你好,而你呢?含煙!你應該感恩啊!」
含煙繼續望著他,她的眉峰慢慢的聚攏,她的眼睛慢慢的潮濕,但她沒有說話,一句話都沒說。
「含煙,你變了!」霈文接著說:「你變得讓人不瞭解了!我不懂你是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嗎?你對柏家不滿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含煙,說實話,你最近的表現讓我失望!」
含煙仍然望著他,但,淚水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下來了,她沒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淚珠奔瀉,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閃著淚光,閃著不信任的光芒。帶著悲哀,帶著委屈,帶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苦楚。霈文緊鎖著眉頭,含煙的神情使他心軟,可是,他橫了橫心,命令的說:
「擦乾眼淚!含煙,去向媽道歉去!」
含煙輕輕的搖了搖頭。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著頭望著他。他搖撼著那肩膀,嚴厲的說:「你必須去!含煙!」「不!」她終於吐出了一個字。「含煙!」他憤怒的喊。「立刻去!」
她垂下了頭,用手蒙住了臉,她猛烈的搖頭。
「不!不!不!」她一疊連聲的說。「別逼我,霈文,你別逼我!」「我必須逼你!」霈文的臉色嚴肅。「母親是一家之長,我不能讓人說,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一個好女人,一個好妻子,也不應該讓我面對這個局面,讓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須去!」他的聲音好堅定,好沉重。「聽到了嗎?含煙,你無從選擇,你必須去!」
含煙抬起頭來了,她再度仰視著他,她的聲音空洞,迷惘,而蒼涼,像從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你一定要我這樣做?」她問,幽幽的,她的眼光透過了他,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說,卻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含煙的神情使他有種不祥之感。「那麼,我去!」她站起身來,立即往門口走去,一面自語似的說:「但是,霈文,你會後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緊盯著她。
「你是什麼意思?」她望著他,緩緩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掙脫了他的掌握,她走出了門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臉色蒼白而一無表情。她徑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門前,推開了門,她直視著柏老太太,用背台詞一樣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說:
「我錯了,老太太,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出身微賤,不懂規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寬宏大量,饒恕我的過失。」
說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轉過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只走到了房門口,就被一陣子突來的暈眩和軟弱打倒了,她蹌踉了一下,倉促間,她想用手扶住門,但沒有扶住,她仆倒了下去,暈倒在門前的地毯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聲,他衝過來,抱住了她的頭,直著嗓子喊:「含煙!含煙!含煙!」
她一無所知的躺著,頭無力的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心臟收緊了,絞痛了,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他蒼白著臉,抱起她來,仍然一疊連聲的喊著:「含煙!含煙!含煙!」
整棟房子裡的人都被驚動了,高立德也從他房裡衝了過來,一看到這情況,他立即採取了最理智的步驟,他衝向樓下客廳,撥了電話給含煙的醫生。這兒,霈文把含煙放在床上,他焦急的搖撼著她,掐著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頭,一面不停的喊著:「含煙!醒來!含煙!醒來!含煙,我心愛的,醒來吧!含煙!含煙!」他吻她的面頰,吻她的額,吻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無反應,她那張小小的臉比紙還白,烏黑的兩排長睫毛無力的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了兩個弧形的陰影。
醫生來了,經過了一番忙碌的打針,安胎,診斷,然後,醫生嚴重的說:「最好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否則,這胎兒會保不住的。」
醫生走了之後,霈文仍然守在含煙的身邊。柏老太太只來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她認為含煙的暈倒完全是矯情,是裝模作樣,因此,她對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惡,多會施手段的小女人!她顯然又讓霈文神魂顛倒了。
好久之後,含煙才醒了過來,她慢慢的張開眼睛,一時間,有點兒恍恍惚惚,她似乎是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霈文深深的注視著她,他憐惜的擾摩著她的面頰,她的頭髮,她那瘦瘠的小手。眼淚湧進了他的眼眶,他輕聲的叫:
「含煙!」她望著他,想起經過的事情來了,翻轉了身子,她用背對著他,把頭埋進了枕頭裡,她什麼話都沒說。這無聲的抗議刺痛了他,他看著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膀。她一向是多麼柔順,為什麼變得這樣冷漠了?他痛心的想著。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的撫弄著她的頭髮,低聲的說:
「別生我的氣,含煙,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間不容易相處,但是,誰教我們是晚輩呢?」
她繼續沉默著,躺在那兒動也不動。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擴大,他隱隱的感到,含煙在遠離他了,遠離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進她的領域,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為什麼呢?他沉痛的思索著。難道……難道……難道真是為了高立德?他想著當她暈倒時,高立德怎樣白著臉奔向客廳去打電話請醫生,事後又怎樣焦灼的在門口張望……他的心變冷了,他的手指僵硬的停在她的頭髮上。就這樣,他在那兒呆坐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然後,他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走出了房間。含煙看著他出去,淚濡濕了枕頭,她仍然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兒有一個裂口,正在慢慢的滴著血。霈文下了樓,高立德正坐在客廳中看晚報,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報紙,關懷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