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誤會!」他啞聲低喊,像負傷的野獸般喘息。「我從沒有愛過紫菱,我愛的是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沒有第二個人!那天我約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絕,所以……所以才會撞車……綠萍,請你,請你相信我,請你……」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
綠萍的手抓緊了楚濂的頭髮。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夢般的說:「你是真的嗎?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你發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發誓!」
「我發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說,聲音更嘶啞,更沉痛,他掙扎著,顫慄著,終於說了出來:「假如我欺騙了你,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哦,楚濂!哦,楚濂!哦,楚濂!」綠萍啜泣著低喊,但那喊聲裡已揉和了那麼大的喜悅,那麼深切的激情,這是她受傷以來,第一次在語氣裡吐露出求生的慾望。「你不會因為我殘廢而小看我嗎?你不會討厭我嗎?……」
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裡抬了起來,他緊盯著綠萍,那樣嚴肅,那樣鄭重的說:「你在我心目中永遠完美!你是個最精緻的水晶藝術品,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放射著光華。」他停了停,用手撫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長髮。「答應我,綠萍,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婚!」綠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對大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
「好嗎?綠萍?」他迫切的問:「答應我!讓我來照顧你!讓我來愛護你!好嗎?綠萍?」
綠萍長長歎息。「我曾經想出國,」她輕聲的說:「我曾經想拿碩士、博士,而爭取更大的榮譽。但是,現在,我什麼夢想都沒有了……」她輕聲飲泣。「我所有所有的夢想,在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個;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條腿,去做個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濂。」楚濂跪在那兒,有好半天,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綠萍。然後,他撲過去,他的頭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觸到了她的。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滿了我一臉,不知何時,我手裡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進我的手指,不知何時,我那身邊的門已悄然滑開……我正毫無掩蔽的暴露在門口。
我想退走,我想無聲無息的退走。但是,來不及了,我的移動聲驚動了他們,楚濂抬起頭來,綠萍也轉過眼光來,他們同時發現了我。無法再逃避這個場面,無法再裝作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能走了進去,腳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裡,那樣不能著力,那樣虛浮,那樣輕飄,我必須努力穩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幾千年,才挨到綠萍的床邊。我把玫瑰花放在床頭櫃上,俯下身來,我把我那遍是淚痕的臉頰熨貼在綠萍的臉上,在她耳邊,輕聲耳語了一句:「我沒騙你吧?姐姐?」
抬起頭來,我直視著楚濂,運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我說:
「歡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紙,他眼底掠過了一抹痛楚的光芒,這抹痛楚立即傳染到我身上,絞痛了我的五臟六腑。我知道無法再逗留下去,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我重重的一摔頭,用衣袖抹去了頰上的淚痕,我很快的說:
「剛好我給你們送了玫瑰花來,我高興——我是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掉轉身子,我走出了病房,闔上了那扇門。我立即奔出走廊,衝過候診室,父親一下子攔住了我。
「紫菱?」他驚異的喊。「你什麼時候來的?」
「爸爸!」我叫著說:「他們剛剛完成了訂婚儀式!」
父親瞪視著我,我掙脫了他,奔出了醫院。
第十一章
好幾天過去了。晚上,我獨自坐在我的臥室內,對著窗上的珠簾,抱著我的吉他,一遍又一遍的彈著我那支「一簾幽夢」。室內好靜好靜,父親母親都在醫院裡。楚濂三天前就出了院,現在一定也在醫院裡陪綠萍。整棟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樓下她自己的屋裡。反正,整座房子都籠罩在一片寂靜裡。
我的吉他聲爭爭琮琮的響著,響一陣,又停一陣,側著耳朵,我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簌簌瑟瑟。昨晚下過雨,今晨我到花園裡看過,苔青草潤,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風動,今宵落花成塚,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哦,徒留一簾幽夢!僅僅是「徒留一簾幽夢」而已!我望著珠簾,聽著風聲,面對著一燈熒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深切切的悲愁。啊,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命運?是誰在冥冥中主宰著天地萬物?把吉他放在桌上,我開始沉思。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因為我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但,我就那樣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近來,這種獨坐沉思的情況幾乎變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淚,我只是思想,雖然我什麼都想不透。
我坐著,很久很久,直到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側耳傾聽,大約是母親或父親回來了,我仍然寂坐不動,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走上樓,再徑直走向我的房門口,我站起身子,背靠著書桌,面對著房門。
有人敲門,輕輕的幾響。
「進來吧,」我說:「門沒有鎖。」
門開了,我渾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身後闔攏,然後,他靠在門上,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僵了,呆了,靠在書桌上,我也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我們相對注視,隔了那麼遠的一段距離,但是,我們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張得很大很大,在心臟的狂跳之下,我知道我一定面無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整個人像是膠著在那門上,只是站著,只是望著我。但是,逐漸的,一種深刻的痛楚來到了他的眼睛中,遍佈在他的面龐上。當他用這種痛楚的眼光凝視著我時,我覺得顫抖從我的腳下往上爬,迅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淚浪一下子就湧進我的眼眶,他整個人都變成了水霧中模糊浮動的影子。
於是,他對我衝了過來,什麼話都沒有說,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腳前,他用手抱住了我的腿,把面頰埋進我的裙褶裡。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滴落在他那濃厚的黑髮上,我抖索著,感到他那溫熱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終於叫了出來。
我用手抱著他的頭,一任淚水奔流,我輕聲抽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紫菱,」他仍然埋著頭,避免看我,用帶淚的聲音低訴著:「有一個水晶玻璃的藝術品,完整,美麗。我卻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壞了。於是,我只好把它買下來!我只好!這是唯一我能做的事!」他的聲音那樣淒楚,痛苦,而無助。於是,我也抖索著跪下來了,我用手捧著他的頭,讓他面對著我,我們相對跪著,淚眼相看,只是無語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對他慢慢的搖了搖頭。「不要解釋,楚濂,用不著解釋。」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喊,對我俯過頭來。我迅速的轉開頭,避開了。
「哦,紫菱!」他受傷的叫著。「你竟避開我了!好像我是一條毒蛇,再也不配沾到你,好像我會弄髒你,會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經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當日的楚濂!好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頭轉向另一邊,我不敢面對他的眼睛。「一切的情況都已經變了,不是嗎?」
「情況是已經變了,但是,我的人並沒有變,我的心也沒有變,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樣的躲開我!」他叫著。
「你要我怎樣?」我轉回頭來,正視著他,呼吸急促的鼓動了我的胸腔,我的聲音激動而不穩定:「你即將成為我的姐夫,你已經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愛,現在,你又要求我繼續做你的愛人,可能嗎?楚濂?難道因為你闖了禍,撞了車,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出來:「一箭雙鵰了?」
他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舉起手來,惡狠狠的盯著我。我想,他要打我。但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兇惡的眼光迅速的變得沮喪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無力的垂在身邊。他繼續凝視我,失望、傷心、無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寫在他的眼睛裡的。他慢慢的垂下了頭,然後,他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車轉身子,他向房門口走去,嘴裡喃喃的說:「你是對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沒有資格對你說任何話,沒有資格愛你,也沒有資格被你所愛!你是對的,我應該離開你遠遠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見到你,以免——觸犯了你!」他站在門口,伸手觸著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