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過頭來,用燃燒著火焰,充滿了希望的眸子緊盯著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愛著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嗎?我站起身來,奔過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擁進懷裡了,他的嘴唇狂熱的、飢渴的接觸到了我的。我們兩人的眼淚混合在一起,呼吸攪熱了空氣,我們緊緊的擁抱著對方,輾轉吸吮,吻進了我們靈魂深處的熱愛與需求。然後,我掙扎著推開了他,掙扎著從他懷抱中解脫了出來,我注視著他,喘息的說:
「現在,楚濂,屬於我們的一段已經結束了,今生緣盡於此。以後,我們再見到的時候,你就是綠萍的愛人,和綠萍的未婚夫了!現在,你走吧!」
他望著我,深深切切的望著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堅決的說:「我們以往的一段愛情,已經煙消雲散,我和你要徹徹底底的斬斷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語氣:「不能和我的姐姐遊戲,你要真真正正的去愛她!」
他盯著我。「你把人生看得多麼單純!」他說:「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斬得斷,只有愛情……」他眼裡佈滿了血絲:「請你告訴我,如何去斬斷?」「請你告訴我,」我重重的說:「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發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著氣,閉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發誓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裡去了!」「不是的,楚濂,」我含淚說:「綠萍愛你,她真的愛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記我,然後試著去愛她。我們都是青梅竹馬長大的,綠萍美好而溫柔,她配你,並沒有辱沒你!只要你愛她,你的地獄就會變成天堂!」
他注視了我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想,」他終於開了口,喉音沙啞而悲涼:「我瞭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進我的眼睛深處,他哽咽的說:「你是個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將來誰有幸能夠得到你!」誰有幸嗎?我滿腹淒涼的想著,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呢!凝視著楚濂,我說:
「你知道我最愛你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
他搖了搖頭。「是你跪在綠萍床前,說你愛她的時候。」
他看著我。「那麼,」他低聲問:「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點頭。「很好,」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這句話或者可以鼓勵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後整個的生命。」
他這語氣,他這神態,以及他這微笑和他這句話,都抽痛了我的心臟和神經。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軟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只要我稍一軟弱,就可能造成永遠牽纏不清的糾紛和煩惱。於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開了房門:「你該走了!」我說。他繼續緊盯著我。「你該走了!」我再說了一遍。
「是的,我該走了!」他點了點頭,伸手想撫摸我的面頰,我很快的避開了。於是,他淒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頭,說:「再見!紫菱!」「再見!楚濂!」我說。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門外,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又聽著他走出客廳,我跑到窗前,拂開那些珠簾,我望著他的影子很快的穿過花園,他沒有回顧,逕直走向大門,他開門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遠遠傳來的關門聲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個的脫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兒,我把頭埋在床上的被單裡,開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來。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和神智,因為我居然沒有聽到門鈴聲,也居然沒有聽到有人走上樓,又直接走進了我屋裡,直到那關上房門的聲音才震動了我,我茫茫然的轉過頭來,淚眼模糊的看著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來,一隻手溫柔的落在我的頭髮上,一個親切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在我耳邊響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驚愕的仰頭望著他,我接觸到一對深沉、關切、而憐惜的眸子。好幾萬個世紀以前,曾有一個男人,在我家的陽台上撿到一個「失意」,現在,他又撿到了我。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他細心的為我拭去頰上的淚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著他,口齒不清的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已經來了半個多小時,你的房門開著,我一直站在你房門口。」他說,凝視著我:「我到醫院去看過你姐姐,知道你一個人在家,我就忍不住來看看你,我想,」他頓了頓:「我來的時候,楚濂一定剛剛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訴他,楚濂來過。我垂下頭,默然不響。由於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著我那滿頭亂髮,他的眼光誠摯,溫柔,而帶著抹鼓勵的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腫腫的,明天怎麼見人?」
「我不要見人,」我淒楚的說:「我什麼人都不要見,我願意找一個深深的山洞,把自己藏起來。」
「也不要見我嗎?」他微笑的問。
「你是例外,費雲帆。」我坦率的說。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為什麼?」他不經心似的問。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傳達給我。」
他輕輕一笑。「你是勘得破紅塵?還是勘不破紅塵?」
我頹喪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我說,一股心酸,淚珠又奪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出來!」
「好了,紫菱,」他慌忙說,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望著我:「讓我告訴你,人生的旅程就是這樣的,到處都充滿了荊棘,隨時都會遭遇挫折,我們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也沒有人能控制命運。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發生過了,哭與笑都是情緒上的發洩,並沒有辦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他抹去我的淚,輕聲的說:「別哭,小姑娘,我彈吉他給你聽好嗎?」
「好。」我悶悶的說。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聽什麼曲子?」「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我喃喃的念著,帶淚的念著。
「這支曲子不好,讓我彈些好聽的給你聽。如果你聽厭了,告訴我一聲。」於是,他開始彈吉他,他先彈了我所深愛的「雨點打在我頭上」,然後,他彈了「愛是憂鬱的」,接著,他又彈了電影「男歡女愛」的主題曲,再彈了「昨天」和被瓊恩·貝茲唱紅的民歌「青青家園」……他一直彈了下去,彈得非常用心,非常賣力。我從沒有聽過他這樣專心一致的彈吉他,他不像是在隨意彈彈,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聲所吸引了,仰著頭,我呆呆的望著他。
他凝視著我,面色嚴肅而專注。他的手指從容不迫的從那琴弦上掠過去,一支曲子又接一支曲子,他腦海裡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曲子,他一直彈下去,一直彈下去,毫不厭煩,毫不馬虎,他越彈越有勁,我越聽越出神。逐漸的,我心中的慘痛被那吉他聲所遮掩,我不知不覺的迎視著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進一種被催眠似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小時、三小時,或者更長久,我不知道時間,我只知道最後他在彈「一簾幽夢」,反覆的彈著那支「一簾幽夢」,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當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結束了「一簾幽夢」的尾音時,我累了,我聽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仰著頭仰累了……反正,我累了。於是,我長歎了一聲,說:
「好了,不要再彈了。」
「你聽夠了?」他問。「夠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著我的臉龐。「你總算聽夠了,」他說:「你知道我彈了多久?」
我搖搖頭。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來,於是,我驚駭的發現,他每個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一層皮,而在流著血。他竟流著血彈了三小時的吉他!我睜大眼睛,望著他那受傷的手指,我目瞪口呆而張口結舌。「你的吉他沒有好好保養,你忘了上油,」他笑著說:「我又太久沒有這樣長時間『演奏』過了,否則,也不至於磨破手指。」「可是,你……你……為什麼要一直……一直彈下去?你……你為什麼不停止?」我囁嚅著問。
「因為你沒有叫我停止。」他說,靜靜的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