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我的心酸楚而苦澀,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裡,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就是當車禍發生時,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據說,他們是五點半鍾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那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那麼,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邊,我默默的瞅著他,於是,他睜開眼睛來,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但它終於仍然奪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虛弱的微笑,輕聲的說: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我繼續瞅著他。於是,基於我們彼此的那份瞭解,基於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麼都沒說,我還來不及說。」
我點頭,沒有人能瞭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慰!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她最起碼在身體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受心靈的傷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閉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們也根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我深深明白,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秘密了。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脫離險境,他復元得非常快,腦震盪的危機一旦過去,他就又能行動、散步、談話、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並不愚蠢,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他,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脫險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負,當他凝視著我,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眼淚汪汪的回報時,他猜出事態的嚴重,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他忍耐著,直到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裡看綠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邊,含著淚,我靜靜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消息!綠萍怎麼了?」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她死了嗎?」
我搖頭,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卻沿頰奔流。他坐起身子來,靠在枕頭上,他面孔雪白,眼睛烏黑。
「那麼,一定比死亡更壞了?」他的聲音瘖啞:「告訴我!紫菱!我有權利知道真相!她怎麼樣了?毀了容?成了癱瘓?告訴我!」他叫著:「告訴我!紫菱!」
我說了,我不能不說,因為這是個無法永久保密的事實。
「楚濂,她殘廢了,他們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裡,他用雙手緊緊的蒙著臉,渾身抽搐而顫抖,他的聲音壓抑的從指縫中漏了出來,反覆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頭,試著想穩定他激動的情緒,但我自己也是那樣激動呵!我輕輕的、啜泣的低喚著:「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一把握緊了身上的被單。
「我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騎摩托車,」他喃喃的說:「從來也沒有出過車鍋!」「不怪你,楚濂,這不能怪你!」我低語說:「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該把那副重擔交給你,我不該去探索綠萍內心的秘密,我更不該讓你去和綠萍談,我不該……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住口!」他揚起頭來,用一對冒火的、受傷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別人幫我分擔罪過,我也不要你幫我分擔罪過,你懂了嗎?」他咆哮著,眼睛裡有著血絲,面貌是猙獰而兇惡的。我住了口,望著他。在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頭,把他緊攬在我的胸口,然後和他好好的一塊兒痛哭一場。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縷陌生,一種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瞭解的惱怒,我退縮了,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於是,他轉開頭,避免看我,卻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
「綠萍嗎?」我怔了怔:「她不願意見你。」
「因為恨我嗎?」他咬著牙問。
我默然片刻,卻吐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不。因為太愛你。她……自慚形穢。」
我沒有忽略他的震顫,我也沒有忽略他的痙攣。我悄悄的向門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進來,他驚疑的望著我,於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綠萍的情況告訴他了,楚伯伯,我們不能瞞他一輩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轉了彎,走到綠萍的病房前。在綠萍的病房門口,我看到母親,她正和楚伯母相擁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說: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濂兒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好好的待綠萍的!我跟你保證,舜涓,就憑我們兩個的交情,我難道會虧待萍兒嗎?」我走進了綠萍的房間,她仰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些天來,她已經不再鬧著要尋死,只是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默。這種精神上的沮喪似乎是沒有任何藥物可以醫治的,我走過去,站在她的床邊,望著她。她憔悴,消瘦,而蒼白,但是,那清麗如畫的面龐卻依然美麗,不但美麗,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憐和觸人心弦的動人。她凝視我,慢吞吞的說:「你從那兒來?」「我去看了楚濂,」我說,靜靜的凝視她。「我已經告訴了他。」她震動了一下,微蹙著眉,詢問的望著我。
「你不懂嗎?」我說:「他們一直瞞著他,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好起來了,所以,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
她咬住嘴唇,淚珠湧進她的眼眶裡,她把頭轉開,那些淚珠就撲的滾落到枕頭上去了。
我彎下腰,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頰,然後,我在她床前跪下來,在她耳邊輕聲的說:
「聽我說!姐姐,如果他愛你,不會在乎你多一條腿或少一條腿!」她倏然掉過頭來瞪著我。
「但是,他愛我?」她直率的問,她從沒有這樣直率過。
我勇敢的迎視著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緊,指甲深捏進我的肉裡去,我一字一字的說:
「是的,他愛你。」綠萍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慢慢的闔上了眼睛,低語著說:「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幫她拉攏被單,撫平枕頭。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身來,默默的望著她那並不平靜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淚漬猶存的面頰,那可憐兮兮的小嘴……我轉過身子,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母親因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醫院,穿過走廊,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抽煙,他沒有看到我。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所以父親沒有陪伴她。於是,我放輕了腳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門闔著,我再悄悄悄悄的轉動了門柄,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我急於要把那束玫瑰花插進瓶裡,因為綠萍非常愛花。但是,門才開了一條縫,我就愣住了。
門裡,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楚濂在那兒。他正半跪在床前,緊握著綠萍的手,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
要不偷聽已經不可能,因為我雙腿癱軟而無力,我只好靠在門檻上,倒提著我的玫瑰花,一聲也不響的站著。
「……綠萍,你絕不能懷疑我,」楚濂在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已經愛了那麼長久那麼長久!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聲音啞了,喉頭哽塞,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卻造成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愛!」綠萍哭了,我清楚的聽到她啜泣的聲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說:「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求愛?我已經不再是當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別再提這個!」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我愛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況,那條腿也該由我來負責!」
「楚濂,你弄清楚了嗎?」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你是因為愛我而向我求愛,還是因為負疚而向我求愛?你是真愛?還是憐憫?」楚濂把頭撲進她身邊的棉被裡。「我怎麼說?我怎麼說?」他痛苦的低叫著:「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老天!」他的手抓緊了被單,酸楚的低吼著:「老天!你給我力量吧!給我力量吧!」
綠萍伸手撫摸楚濂那黑髮的頭。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你或者愛的並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約我去談話,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或者是……」楚濂驚跳起來,抬起頭,他直視著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