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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瓊瑤

  我慌忙搖頭。「沒有,」我說,「我很好,別管我吧!」

  「你瞧,」母親不滿意的皺皺眉:「這孩子這股彆扭勁兒!好像吃錯了藥似的!」「她在和她的吉他生氣!」費雲帆笑嘻嘻的說。

  「怎麼?」「那個吉他不聽她的話,無法達到她要求的標準!」

  「急什麼?」父親也笑了:「羅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孩子從小就是急脾氣!」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得擠出笑容。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子從我手中跌落在飯桌上面,我摔下了飯碗,直跳起來。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顧不得滿桌驚異的眼光,我顧不得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離開了飯桌,直衝到電話機邊,一把搶起了聽筒,我喘息的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嗎?」

  「喂!」對方是個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館?」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絞緊了我的心臟,我喃喃的、被動的應著:「是的,你找誰?」「這兒是台大醫院急診室,請你們馬上來,有位汪綠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這兒,是車禍……」

  我尖聲大叫,聽筒從我手上落了下去,費雲帆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了聽筒,他對聽筒急急的詢問著,我只聽到他片段的、模糊的聲音:「……五點多鐘送來的?……有生命危險?……摩托車撞卡車……兩人失血過多……腦震盪……帶錢……」

  我繼續尖叫,一聲連一聲的尖叫。母親衝了過來,扶著桌子,她蒼白著臉低語了一句:

  「綠萍,我的綠萍!」然後,她就暈倒了過去。

  母親的暈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來,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過來!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後,驀然間,有人猛抽了我一個耳光,我一震,神智恢復過來,我立即接觸到費雲帆緊張的眸子:「紫菱,鎮靜一點,勇敢一點,懂嗎?」他大聲的問。「他們並沒有死!一切還能挽救,知道嗎?」

  母親已經醒過來了,躺在沙發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號著,哭叫著綠萍的名字。父親臉色慘白,卻不失鎮靜,他奔上樓,再奔下來,對費雲舟說:「雲舟,你陪我去醫院,雲帆,你在家照顧她們母女兩個!」

  「你帶夠了錢嗎?」費雲舟急急的問。向門外衝去。

  「帶了!」他們奔出門外,我狂號了一聲:

  「我也要去!」我往門外跑,費雲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這樣子怎麼能去?在家裡等著,他們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瘋狂的掙扎,死命的掙扎,淚水塗滿了一臉。「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緊了費雲帆的手腕,哭著喊:「請你讓我去,求你讓我去吧!求你,求你!讓我去……」

  母親大聲的呻吟,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扶著沙發,哭泣的說:「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綠萍,我的綠萍,哎呀,綠萍!綠萍!」她狂喊了一聲:「綠萍呀!」就又倒進沙發裡去了。

  費雲帆放開了我,慌忙撲過去看母親。我趁這個機會,就直奔出了房間,又奔出花園和大門,淚眼模糊的站在門口,我胡亂的招著手,想叫一輛計程車。費雲帆又從屋裡奔了出來,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醫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須平靜下來!我已經叫阿秀照顧你母親了!來吧,上車去!」

  我上了費雲帆的車,車子發動了,向前面疾駛而去。我用手蒙著臉,竭力想穩定我那混亂的情緒,但我頭腦裡像幾百匹馬在那兒奔馳、踐踏,我心中像有幾千把利刃在那兒穿刺,撕扯。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渾身顫抖,覺得必須訴說一點兒什麼,必須交卸一些心裡的負荷,於是,我發現我在說話,喃喃的說話:

  「我殺了他們了!是我殺了他們了!我前晚和綠萍談過,她愛楚濂,她居然也愛楚濂,楚濂說今天要找她談,我讓他去找她談,我原該阻止的,我原該阻止的,我沒有阻止!我竟然沒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麼都不會發生,只要我阻止!……」費雲帆伸過一隻手來,緊緊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痙攣著的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在他那強而有力的緊握下,我的痙攣漸止,顫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車子停了,他熄了火,轉頭看著我。

  「聽我說!紫菱!」他的聲音嚴肅而鄭重。「你必須冷靜,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怨不了誰,也怪不了誰,你不冷靜,只會使事情更加難辦,你懂了嗎?你堅持來醫院,看到的不會是好事,你明白嗎?」我瞪大了眼睛,直視著費雲帆。

  「他們都死了,是嗎?」我顫慄著說。

  「醫院說他們沒死,」他咬緊牙關。「我們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進急診室的,但是,我進去了,人間還有比醫院急診室更恐怖的地方嗎?我不知道。隨後,我似乎整個人都麻木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綠萍,正從急診室推送到手術室去,她渾身被血漬所沾滿,我從沒有看到過那麼多的血,我從不知道人體裡會有那麼多的血……我聽到醫生在對面色慘白的父親說:

  「……這是必須的手術,我們要去掉她那條腿……」

  我閉上眼睛,沒有餘力來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費雲帆的胳膊裡。

  第十章

  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

  我卻沒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會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突然,變得這樣劇烈。一日之間,什麼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顏色。快樂、歡愉、喜悅……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悲慘、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變成我刻不離身的伴侶。依稀彷彿,曾有那麼一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編織她美麗的「一簾幽夢」,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見了,無影無蹤了!坐在窗前的,只是個悲涼、寂寞、慘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婦人。家,家裡不再有笑聲了,不再是個家了。父母天天在醫院裡,陪伴那已失去一條腿的綠萍。美麗的綠萍,她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翩然起舞。我始終不能想清楚,對綠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殘廢更幸運一些。她鋸掉腿後,曾昏迷數日,接著,她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當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活了,接著,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驚而恐怖,然後,她慘切的哀號起來:「我寧願死!我寧願死!媽媽呀,讓他們弄死我吧!讓他們弄死我吧!」母親哭了,我哭了,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父親緊緊的摟著綠萍,含著淚說:

  「勇敢一點吧,綠萍,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還能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條腿,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

  「我不是海倫凱勒!」綠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寧願死!」

  「你不能死,綠萍,」母親哭泣著說:「為我,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們的命哪!還有……還有……你得為楚濂活著呀!」於是,綠萍悚然而驚,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血色的面龐,她驚懼的問:「楚濂?楚濂怎麼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還不能來看你,但是,他就會來看你的。」「他——他也殘廢了嗎?」綠萍恐怖的問。

  「沒有,他只是受了腦震盪,醫生不許他移動,但是,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哦!」綠萍低歎了一聲,閉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瘋狂般的叫了起來:「我不要他來見我,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我不要!我不要!媽媽呀,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她那樣激動,那樣悲恐,以至於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定劑,讓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髮,和那睫毛上的淚珠,只感到椎心的慘痛。天哪,天哪,我寧願受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因為她是那樣完美,那樣經過上帝精心塑造的傑作。天哪,天哪!為什麼受傷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情況比綠萍更壞,他的外傷不重,卻因受到激烈的腦震盪,而幾乎被醫生認為回天乏術。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圍在他床邊哭泣,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心膽俱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可是,四天後,他清醒了過來,頭上纏著紗布,手臂上綁滿了繃帶,他衰弱而無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話卻是:「綠萍呢?」為了安慰他,為了怕他受刺激,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騙他:「她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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