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固執的說,眼睛閉得更緊。「一睜開眼睛,你就會不見的,我知道。昨晚我喝了酒,現在是酒精在戲弄我,我不要睜開眼睛,否則,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簾,和我的一簾幽夢。」他痙攣而顫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這兒,真的在你面前,我正擁抱著你,你不覺得我手臂的力量嗎?」他箍緊我:「現在,睜開你的眼睛吧!紫菱!看著我,好嗎?」他低柔的,請求的低喚著:「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從睫毛縫裡凝視他。於是,我看到他那張不再蒼白的臉,現在,那臉龐被熱情所漲紅了,那眼睛晶亮而熱烈,那潤濕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過去,不害羞的再將我的嘴唇緊貼在他的唇上,緊貼著,緊貼著……我喘息,我渾身燒灼,我驀然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與真實感同時而來的,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憤怒。我跺跺腳,掙脫了他的懷抱:「我不來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開你,躲得遠遠的!」他愕然的怔了怔,問:
「怎麼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腳,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頰奔流,我退到牆角去,縮在那兒,顫聲說:
「你欺侮我,楚濂,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讓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綠萍,你欺侮我!」我把身子縮得更緊:「我不要見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不要見你!」
他跑過來,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牆角拖了出來。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認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說:「我什麼時候表示過我在追綠萍?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讚美她漂亮,你和她跳舞……」我一連串的說:「這還不算表示,什麼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點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你竟然不覺得?我去接綠萍,只是要找藉口來你家而已!你,」他瞪著我,重重的歎氣,咬牙,說:「紫菱!你別昧著良心說話吧!」
「可是……」我低聲的說:「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沒對我表示過。」「紫菱,」他忍耐的看我。「你想想看吧!並不是我沒表示過,每次我才提了一個頭,你就像條滑溜的小魚一樣滑開了,你把話題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並論。於是,我只好歎著氣告訴我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對我無動於衷。紫菱,」他凝視我,眼光深刻而熱切:「我能怎樣做呢?當我說:『紫菱,你的夢裡有我嗎?』你回答說:『有的,你是一隻癩蛤蟆,圍繞著綠萍打圈子。』當我把你擁在懷裡跳舞,正滿懷綺夢的時候,你會忽然把我摔給你姐姐!紫菱,老實告訴你,你常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現在,你居然說我沒有表示過?你還要我怎樣表示?別忘了,我還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樣在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釘子呢?你說!紫菱,到底是我沒表示過,還是你不給我任何機會?」他逼近我:「你說!你這個沒心肝的丫頭,你說!」我望著他,然後,我驟然發出一聲輕喊,就跳起來,重新投進他的懷裡,把我的眼淚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著說:「我怎麼知道?我怎能知道?綠萍比我強那麼多,你怎會不追綠萍而要我?」「因為你是活生生的,因為你有思想,因為你調皮、熱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著:「但願你能瞭解我有多愛你!但願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願你知道你曾經怎樣折磨過我!」
「你難道沒有折磨過我?」我胡亂的嚷著。「我曾經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後,他抬頭看我。
「現在還恨我?」他溫柔的問。
「恨。」他再吻我。「這一刻還恨我?」他又問。
我把頭倚在他被雨水濡濕的肩上,輕聲歎息。
「這一刻我無法恨任何東西了!」我低語。「因為我太幸福。」忽然間,我驚跳起來。「但是,綠萍……」
「請不要再提綠萍好嗎?」他忍耐的說。
「但是,」我瞪視他:「綠萍以為你愛的是她,而且,她也愛你!」他張大了眼睛。「別胡說吧!」他不安的說:「這是不可能的誤會!」
「如果我有這種誤會,她為什麼會沒有?」我問。
他困惑了,摔了摔頭。
「我們最好把這事立刻弄清楚,」他說:「讓我們今晚就公開這份感情!」「不要!」我相信我的臉色又變白了。「請不要,楚濂,讓我來試探綠萍,讓我先和綠萍談談看。」我盯著他:「你總不願意傷害她吧?楚濂?」「我不願傷害任何人。」他煩惱的說。
「那麼,我們要保密,」我握緊他的手。「別告訴任何人,別表示出來,一直等到綠萍有歸宿的時候。」
「天哪!」他叫:「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執的說:「你去找陶劍波,他愛綠萍愛得發瘋,我們可以先撮合他們。」我注視他。「我不要讓我的姐姐傷心,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傷心的滋味。」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他的眼睛望進我的靈魂深處。
「紫菱,」他啞聲說:「你是個善良的小東西!」他忽然擁緊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臟跳得劇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經傷過你的心,原諒我吧,因為當你傷心的時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時候。」
「我已不再傷心了,」我微笑的說:「我將再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了!」我沉思片刻。「告訴我,楚濂,是什麼因素促使你今天來對我表明心跡?既然你認為我根本沒有長大,又根本對你無動於衷。」他的胳膊變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那個該死的費雲帆!」他詛咒的說。
「什麼?」我不解的問。
「他送吉他給你,他帶你去餐廳,他給你喝香檳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懷裡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著他衣服上的鈕扣,不自覺的微笑了起來。「上帝保佑費雲帆!」我低語。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問。
「我說,」我頓了頓:「謝謝費雲帆,如果沒有他,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呢?」他攬緊了我,我含淚微笑著,聽著他的心跳,聽著窗外的雨聲。人類的心靈裡,能容納多少的喜悅、狂歡、與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刻,我知道我擁抱著整個的世界,一個美麗的、五彩繽紛的世界。
第七章
人會在一日間改變的,你信嗎?
生命會在一瞬間變得光輝燦爛,你信嗎?
歲月會突然充滿了喜悅與絢麗,你信嗎?
總之,我變得那樣活潑、快樂,而生趣盎然。我把笑聲抖落在整棟房子裡,我唱歌,我蹦跳,我擁抱每一個人,父親、母親,和綠萍。我的笑聲把整個房子都弄得熱鬧了,我的喜悅充溢在每一個空間裡,連「冬天」都被我趕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沒有人知道這變化是怎麼發生的,父親只是微笑的望著我說:「早知道不考大學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該去考的!」考大學?考大學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費雲帆開始教我彈吉他了。抱著吉他,我那樣愛笑,那樣心不在焉,那樣容易瞪著窗子出神。於是,這天晚上,他把吉他從我手中拿開,望著我說:
「紫菱,你是真想學吉他嗎?」
「當然真的。」我望著他一直笑。「發誓沒有半分虛假。」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好吧,」他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臉發熱。「沒有呀!」我說。「沒有嗎?」他輕哼了一聲。「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的眼睛發亮,你的臉色發紅,你又愛笑又愛皺眉。紫菱,看樣子,你的名字不再叫『失意』了。」
失意嗎?那是什麼東西?一個名字嗎?我曾認識過她嗎?我笑著搖頭,拚命搖頭。「不,」我說:「我不叫『失意』。」
「那麼,」他盯著我,「你就該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來,搶過吉他,嚷著說:
「快教我彈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這是胡扯嗎?」他問,凝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秘密是什麼?」我紅著臉,垂著頭,撥弄著我的吉他。一語不發。
他靠進了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緩緩的散佈在空間裡,他注視著我,煙霧下,他的眼光顯得朦朧。但,那仍然是一對銳利的、深沉的眸子。銳利得可以看穿我的心靈深處,深沉得讓我對他莫測高深。我悄悄的注視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撥弄著吉他。於是,他忽然放棄了追問著我的問題,而說了句:「記得你自己的『一簾幽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