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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怎麼不記得?」我說。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誦和失態,臉又發熱了。「我試著把它譜成了一支歌。」他說。「是嗎?」我驚歎著。「能唱給我聽嗎?」

  「給我吉他。」他熄滅了煙蒂。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他接過去,試了試音,然後彈了一段起音,那調子清新而悅耳,頗有點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後,他低低的和著吉他,唱了起來: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唱完了,望著我,手指仍然在撥著琴弦,同一個調子,那美妙的音浪從他指端不斷的流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扑打著巖岸,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動人。我相當的眩惑,第一次發現他除了彈吉他之外,還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讓我眩惑的,卻是他能記得那歌詞,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著下巴,愣愣的看著他,他微笑了一下,問:「怎樣?」「我幾乎不相信,」我說:「你怎記得那些句子?」

  「人類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說,重新燃起了一支煙。「我想,」他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你一定已經和那個『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的人碰頭了,是嗎?」

  我驚跳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再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

  「你這句問話等於是承認,」他說,靜靜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是那個楚濂嗎?」「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個怪人,什麼事你都能知道!」他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連續的噴著煙霧,又連續的吐著煙圈,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問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然後,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視著我:「已經公開了,還是秘密呢?」他問。「是秘密,」我望著他:「你不許洩露呵!」

  「為什麼要保密?」「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當然也能猜出為什麼。」

  他抬了抬眉毛。「為了綠萍嗎?」他再問。

  我又驚歎。他望著手中的煙蒂,那煙蒂上的火光閃爍著,一縷青煙,慢騰騰的在室內旋繞。

  「紫菱,」他低沉的說:「你們是走進一個典型的愛情遊戲裡去了。」我再驚歎。「那麼,」我說:「你也認為綠萍在愛著楚濂嗎?」

  他看看我,又調回眼光去看他的煙蒂。

  「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說:「何況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

  「哦!」我懊惱的低喊:「我最怕這種事情!她為什麼不去愛陶劍波呢?陶劍波不是也很不錯嗎?幹嘛偏偏要愛上楚濂?」

  「你又為什麼不去愛別人呢?」他輕哼了一聲,熄滅了煙蒂。「你幹嘛又偏偏要愛上楚濂呢?」他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沒心學吉他,我們改天再練習吧!」他頓了頓,凝視我:「總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夠有幸找到一個『共此一簾幽夢』的人並不多!」

  「哦,」我站起來:「你能保密嗎?」

  「你以為我是廣播電台嗎?」他不太友善的問,接著,就警覺的微笑了起來:「哦,紫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他走向門口,對我再深深的注視了一會兒。

  「那個楚濂,」他打鼻子裡說:「是個幸運兒呢!」

  是嗎?楚濂是幸運兒嗎?我不知道。但是,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喜悅卻是無止境的。為了綠萍,我們變得不敢在家裡見面了。儘管是冬天,我們卻常常流連在山間野外。星期天,他用摩托車載著我,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我們會隨意的找一個小山坡邊,停下車來,跑進那不知名的小樹林裡,追逐,嬉戲,談天,野餐。我那樣快樂,我常把歡笑成串成串的抖落在樹林中。於是,他會忽然捧住我的面頰,熱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們為什麼要保密?我真願意對全世界喊一聲:『我愛你!』」「那麼,喊吧!」我笑著說:「你現在就可以喊!」

  於是,他站在密林深處,用手圈在嘴唇上,像個傻瓜般對著天空狂喊:「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奔過去,抱著他的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瘋子!你是個傻瓜!你是個神經病!」我笑著嚷。

  「為你瘋,為你傻,為你變成神經病!」他說,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誰知道愛情是這樣的?誰知道愛情裡揉和著瘋狂,也揉和著癡傻?誰知道愛情裡有淚,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氣的激情與喜悅?冬季的夜,我們常漫步在台北街頭的□□雨霧裡,穿著雨衣,手挽著手,望著街上霓虹燈的彩色光芒,和街車那交織著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線。我們會低聲埋怨著被我們浪費了的時光,細訴著從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點點滴滴,我會不斷的,反覆的追問著:「你從什麼時候起愛我的?告訴我!」

  他會微笑著,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麼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執的追問。

  「當你還是一個小小孩的時候,當你梳著兩條小辮子的時候,當你纏著我打彈珠的時候,當你噘著嘴對我撒潑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馬上就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的時候。哦,你一直是個難纏的小東西,一個又固執,又任性,又讓人無可奈何的小東西,但是,你那麼率真,那麼熱情,於是,我很小就發現,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快樂,才能感到我是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是,綠萍不是比我更好嗎?」我又搬出我的老問題。

  「綠萍嗎?」他深思著,眼睛注視著腳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倆的影子就浮漾在那雨水中。「哦,是的,綠萍是個好女孩,但是,過份的完美往往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她就從沒給過我真實感。或者,就因為她太好了,美麗,整潔,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高中,保送大學,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時,我們每次在一塊兒玩,我總擔心會把她的衣服碰髒了,或者把她的皮膚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裡打滾,卻不願碰她一碰,她像個只能觀賞的水晶玻璃娃娃。長大了,她給我的感覺仍然一樣,只像個水晶玻璃的製品,完美,迷人,卻不真實。」「但是,你承認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問,一股醋意打心坎裡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說:「我承認。」

  「這證明你欣賞她,」我開始刁難,開始找麻煩,開始莫名其妙的生氣。「或者,你根本潛意識裡愛著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覺得追她很困難,不如退而求其次,去追那個醜小鴨吧!於是,你就找上了我,對嗎?」

  他對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沒好氣的問。

  「我在說,」我加重了語氣:「你愛的根本是綠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緊了我的手臂,捏得那麼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斷我的話頭:「你講不講理?」他陰沉沉的問。

  「當然講理,」我執拗的說:「不但講理,而且我很會推理,我就在根據你的話,推理給你聽!」

  「推理!」他嚷著:「你根本就無理!不但無理,你還相當會取鬧呢!我告訴你,紫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從不退縮的,如果你認為我是追不上綠萍而追你,那我就馬上去追綠萍給你看!」

  「你敢!」我觸電般的嚷起來。

  「那麼,你幹嘛歪派我愛綠萍?你幹嘛胡說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鬼話?」「因為你承認她完美,迷人!」

  「我也承認『蒙娜麗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這是不是證明我潛意識裡愛上了蒙娜麗莎?」他盯著我問。

  「蒙娜麗莎是幅畫,」我依然固執。「綠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這怎能相提並論?」「噢!」他煩惱的說:「我如何能讓你明白?綠萍在我心裡和一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你懂了嗎?」

  「不懂!」我摔摔頭說:「反正你親口說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愛上她了!」他站住了,緊盯著我的眼睛。

  「既然我愛上了她,我為什麼現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著嗓音問。「那我怎麼知道?」我翹起了嘴,仰頭看天:「如果你不愛她,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愛的是她?我媽媽爸爸都認為你愛她,你父母也都認為你愛她,連綠萍自己也認為你愛她。現在,你又承認她既完美又迷人,那麼,你當然是愛她了!」他站在那兒,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只聽到他在沉重的呼吸。我無法繼續仰望天空了,把眼光從雨霧深處調回來,我接觸到他冒著火的、惱怒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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