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歷史有多複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人!他不虛偽,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面!你們根本不瞭解他!」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瞭解他了?」她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瞭解他,」我說:「我只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的。」我頓了頓,望著那滿面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讓我告訴你,費雲帆只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我——我只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色狼,是嗎?」
「天哪!」母親叫:「你怎麼用這麼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為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色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惑了,她皺緊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裡,女兒總是漂亮的。」「那麼,」我緊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你和綠萍不同,」她心煩意亂的說:「你們各有各的美麗!」「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偽了!不,我沒綠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美麗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件,他要怎樣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女人,我在他心裡,不過是個毛丫頭而已。所以,媽媽,請你不要再亂操心好嗎?」「那麼,」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麼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說,寵愛的摸摸我的面頰:「還不起床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床。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毛衣和長褲,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我在室內亂蹦亂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歎息。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裡。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我就不再要對范氏大代數、化學、生物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的貧乏,我竟然找不到什麼可看的書。室內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睡了,整棟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面,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覺的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所熟悉的那摩托車聲衝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回家了?我看看手錶,不,才下午兩點鐘,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惑,打開了房門。於是,我看到楚濂,頭髮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濕了,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臉的雨珠,一身的狼狽相。
「噯喲,」我叫:「你淋著雨來的嗎?」「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為我是去池塘裡泡過嗎?」他說,眼睛閃著光。「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麼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床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望著我的眼光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我給你帶了些什麼書來!」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小說!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麼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麼?」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衝向書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髮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身影,那蒼白的面龐……我的心臟抽緊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我的身子顫抖而頭腦昏亂……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會成為真實?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不是我姐姐的愛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我的喉嚨干而澀。「楚濂,」我輕聲說:「你為什麼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裡像冒著火。
「因為,」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我渾身顫抖。「是嗎?」我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的!」他啞聲說:「你可惡到了極點!」
「為什麼?」我的聲音更可憐了。
「你真不懂嗎?」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視著我。「你真的不懂嗎?」「我不懂。」我搖頭,四肢冰冷,顫抖更劇。我相信血色一定離開了我的嘴唇和面頰,因為我的心臟跳躍得那樣急促。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
「從我十五歲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在等著你長大。」我的心狂跳,我的頭發暈,我渾身顫抖而無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會昏倒,我向後退,一直退到書桌邊,把身子靠在書桌上,我站著,瞪視著他。我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會發現所有的事都是幻覺,都是夢境。我緊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顯然使他驚懼,使他不安,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注視著我的眼光越來越緊張,我想說話,但我無法開口,我只覺得窒息和慌亂。終於,他重重的一摔頭,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啞聲說:
「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我早就該知道,我只是個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轉過身子,向門口衝去,我再也無法維持沉默,尖聲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驀然回過身子,我們的眼光糾纏在一塊兒了,一股熱浪沖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弱,無力,而淒涼:「我一直以為,我沒有辦法和綠萍來爭奪你!」
他對我衝來,迅速的,我發現我已經緊緊的投進了他的懷裡,他有力的手臂纏住了我。我在他懷中顫抖,啜泣,像個小嬰兒。他用手觸摸我的面頰,頭髮,他的眼睛深深的望進我的眼睛深處,然後,他的頭俯下來,灼熱的嘴唇一下子就蓋在我的唇上。我暈眩,我昏沉,我輕飄飄的如同駕上了雲霧,我在一個廣漠的幻境中飄蕩,眼前浮漾著各種色彩的雲煙。我喘息,我乏力,我緊緊的貼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個溺水的人攀著他的浮木似的。
終於,他慢慢的放鬆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環抱著我的頸項,我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怕夢境會消失,怕幻境會粉碎,我固執的緊閉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然後,一條手帕輕輕的從我面頰上拭過去,拭去了我的淚痕,他的聲音瘖啞的在我耳邊響起:「睜開眼睛來吧,看看我吧!紫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