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江宇文,聽他講到這兒,她似乎明白了,一個羞澀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淚痕已經干了。於是,江宇文跳了起來,笑著說:「來吧!讓我們把這些貝殼送進你那個基度山巖洞去!」
海蓮的興致立刻被提了起來,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裝了貝殼,那樣興高彩烈的和江宇文走入了巖洞,他們點燃了蠟燭,細心的擦亮了那些貝殼,再將它們鋪在地下。海蓮的面孔發光,眼睛發亮,無盡的喜悅流轉在她的臉上、身上和眼睛裡。
五
許多個日子流逝在海邊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驚奇的發現,海蓮竟成為了他的影子,無論他走到哪兒,海蓮總是跟在他的身邊。當他埋頭在書本裡的時候,當他熱中於功課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的一邊拾著貝殼。當他放下了書本,她就喜悅的向他訴說著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覺的和她打發了許多的時光,在沙灘上,在岩石邊,在那燃著燭光的洞穴裡。他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她說話,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奧無窮的言語。他常常因為她的話而迷惑,而驚訝,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裡。一次,他們共同坐在望霞灣中看落日,海蓮忽然說:「海多麼奇怪呵!」
「怎麼?」他問。
「你看,村裡的人都靠海生活,他們打魚,海裡的魚永遠打不完,海造出來的,海造出好多魚啦,蟹啦,蚌殼啦……我們就被海養著。可是,有一天,海生氣了,它就把漁船毀掉,把人捲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製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堅強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麗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視著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著海蓮,他問:「你喜歡海?還是不喜歡海呢?」
「喜歡!」海蓮毫不猶豫的回答。
「為什麼呢?」
「它是那麼……那麼大呵!」海蓮用手比著,眼裡閃耀著崇拜的光彩,注視著那浩瀚無邊的海面。「它會說話,會唱歌,也會生氣,會吼,會叫,會大吵大鬧……它多麼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單純,沒有經過思索,也沒有經過整理。
但是,江宇文覺得她所說的那個「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種力量,一種權威,一種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測的神威。而那些說話、唱歌、生氣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實」?是的,海是真實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溫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樣自然。誰真心的研究過海?誰真正的瞭解過海?他凝視著海蓮,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絲毫沒有經過人工修飾的臉龐,閃耀著動人的光彩。她的皮膚紅潤,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結實……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嘴裡喃喃的喊著:「你是誰?難道真是海的女兒嗎?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靈嗎?你身上怎會有這麼多奇異的、發掘不完的寶藏?誰說你是個白癡呢?你渾身散現的靈氣,豈是一個凡人所能瞭解的呢?」於是,他模糊的想:所謂「白癡」,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瞭解的人物,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境界裡,那境界可能美麗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繽紛的。說不定一個真正的白癡卻是個真正的聰明人呢!
就這樣,他消磨在海邊的日子裡,海蓮竟佔著絕大部位。
晚上,她也開始跟著他回到李正雄的家裡,連老阿婆都驚奇的說:「海蓮好像慢慢好起來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樣醫治她的呀?」
江宇文啞然失笑,海蓮又何嘗需要醫治呢?或者,需要醫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個醫生呢!因為,他從沒有像這兩天這樣平和而寧靜的心情。
到海邊的第三個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從城裡轉來給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跡,他就禁不住心臟的狂跳和血液的沸騰。那是她!那個已遠在異域找尋安樂窩的她!
他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封,一張四?撥茪鸗角F下來,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齒,那雍容華麗……
那個他時時刻刻不能遺忘的她呵!他喘息著閉上了眼睛,把那張照片迭到唇邊去深深的吻著,然後,他再去看那信的內容。
信裡面說:「……聽說你也準備到這兒來了,我多高興!這兒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質享受和繁華,你繼續努力吧,追尋吧!假如你真能到這兒來給我設立一個溫柔的小窩,我將等待著……」
他拋下信箋,狂喜的在屋子裡旋轉,捧著那張照片,他用眼淚和無數的吻蓋在它的上面,像瘋子一樣的雀躍騰歡。然後,靜下來,算算日子,離留學考試的時間已經只有一個月了,他不禁惋惜著那些和海蓮所荒廢掉的時光。攤開信紙,他刻不容緩的要給她寫回信。可是,一聲門響,海蓮笑靨迎人的站在門前:「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嗎?」她歪著頭問,滿臉天真的期盼。
「呵,不,今天不去!」他說,走到門邊來,把她輕輕的推出門外。「現在,我要寫信,別來煩我,好嗎?」他溫和的說著,關上了房門。
三小時以後,當他握著信封,走出房門,他竟一眼看到海蓮,呆呆的坐在他的門檻上,用雙手托著下巴發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說:「怎麼,海蓮?你一直沒有走開?」
「我等你,」海蓮站起身來,依然笑靨迎人。「現在,去海邊嗎?去拾貝殼?」她問,還是那樣天真的微歪著頭。
「呵,海蓮,」他皺了一下眉頭,困難的說。「我今天不去海邊,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後,我也不能這樣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沒多久,我就會離開這兒,然後,可能不再回來……」他頓了頓。「懂嗎?海蓮?」
海蓮用那對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著他。
「不懂嗎?」江宇文無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蓮,去玩你自己的吧!」他走開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來,他發現海蓮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口,臉上有種蕭索的、無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臉上立刻又煥發出光彩來,眼睛重新變得明亮了,微側著頭,她笑容可掬的說:「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哦!海蓮,你怎麼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說,卻無法用呵責的口氣,因為海蓮那副模樣,是讓人不忍呵責的。「我告訴過你了,我今天不去海邊了,我要好好的念一點書,再過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嗎?你不能變得如此依賴我呵!」
海蓮怪天真的看著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頭,然後自顧自的走進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間,當他看到海蓮依舊坐在他房間的門檻上時,他是那樣的驚異和不知所措,尤其,當那孩子抬起一對略帶畏縮的眸子來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無把握的、怯生生的聲音說:「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那時候,他心裡竟猛烈的激盪了一下,頓時,一種不忍的、感動的、歉疚的情緒抓住了他,為了掩飾這種情緒,他用力咳了一聲說:「咳!你這個固執的小東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去海邊,去拾貝殼!」
海蓮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她顯得那樣狂喜和歡樂,竟使江宇文感到滿心酸楚。他們奔向了海邊,手牽著手,沿著海岸跑著,一直跑到了那個屬於他們的望霞灣。
月光很好,灣內寧靜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雙手握著她的雙手,他們笑著,喊著,在灣內繞著圈圈。海蓮不停的笑,笑得像一個小孩,這感染了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旋轉,旋轉,旋轉……一直轉得兩個人都頭暈了,他們跌倒在沙灘上。海蓮仍然在笑,在喘息,髮絲拂了滿臉。江宇文伏在沙上望著她,望著她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顫動的嘴唇,然後,不知怎的,他的頭對她俯了過去,他的嘴唇蓋上了她的……。
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他發覺她的手緊箍著他的頸項,她的身子癱軟如棉。他掙扎的費力的拉開了她的手,喘息著站起身來,心裡在強烈的自責著:怎麼回事?自己是瘋了,還是喪失了理智?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海蓮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軟軟的伸展著,臉上有著奇異的光,眼睛半睜半閉的仰視著他。渾身充滿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誘惑的美。
「水靈!」他喃喃的念著:「你蠱惑我!」
拋開她,他大踏步的跑開,翻過了岩石,他頭也不回的奔回了住處,一口氣跑進了房間。他關上了房門,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來,不斷的喊著說:「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