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他命令的說。
「啊?」她驚奇的看著他。
「起來!我們走!」
她沒有反抗,很順從的站起來了。
「好了,別和我淘氣,」他哄孩子似的說:「跟我回村裡去!」
吹滅了蠟燭,他牽著那少女走出了巖洞,她很溫順的跟著他,絲毫都不給他惹麻煩。就這樣,他們沿著海岸走回了村裡。因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處,他只好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叫開了門,老阿婆驚奇的喊著:「海蓮!」
「海蓮?」江宇文揚了揚眉毛。「這是她的名字嗎?你看,我在海邊『撿』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漁村裡,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蕩總是不對的,你送她回家吧!」
「她──她沒有家呀!」老阿婆說。
「什麼?」江宇文愣住了。「沒有家?」
「她的父親十年前去打魚,就沒有回來過,」老阿婆解釋的說:「她媽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張阿土買去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家。」
「那──那──」江宇文皺著眉說:「你們村子裡的人就讓她這樣自生自滅的嗎?」
老阿婆不懂什麼叫「自生自滅」,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滿臉憤慨和不平。攤了攤手,她艱難的想把這其中緣故說個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攤了攤手,說:「她原是個蠻聰明的女孩,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了一朵蓮花,漂在海上,所以給她取名字叫海蓮,從小她就長得好,又聰明,全村裡都喜歡她,她還讀過書,讀到小學畢業呢!可憐,十二歲那年,她生了一場病,好了之後,腦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說自唱的,阿雄說這叫作白──白──」「白癡?」江宇文接口。
「對了,白癡!」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殘缺的牙齒。
「村裡人都想管她,不過她總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餓了才會來找吃的,大家拿她沒辦法,只有看到她的時候,就給她點東西吃,給她點衣服穿!」
「哦!」江宇文應了一聲,覺得胃裡很不舒服,轉頭再去看那個海蓮,她正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臉上仍然帶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溫溫柔柔的望著他。對於他和老阿婆的這篇談話,她完全無動於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聲,對老阿婆說:「那麼,我把她交給你吧!看樣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換件衣服,和──好好的給她吃一頓!」
轉過身子,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緒飄浮,心情迷亂,他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可是,他覺得有份淒涼,有份愴惻,有份莫名的、說不出緣由的沮喪。
四
早晨,江宇文脅下夾著書,走出了房子,想到海邊去找個清靜的地方看書,剛剛走到院子裡,就一眼看到了海蓮,她坐在那棵老榕樹下的石凳上,靜靜的對著樹下的大白公雞出神。她的頭髮梳洗過了,烏黑而光亮的披在肩上,襯托著她那張健康而發亮的臉龐,顯得頗有生氣。老阿婆已經給她換了一件衣服,一件本來可能是紅色或粉紅色花,現在已洗成灰白色的連衫裙。衣服太大了,極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蕩蕩的,看來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樣乾乾淨淨的坐在朝霞之下,樣子卻很動人。
「嗨!海蓮!」他走過去,溫和而含笑的招呼她。
她迅速的回過頭來,眼睛發亮。
「噢,說國語的人!」她用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叫著。「我正等你呢!」
「說國語的人?」江宇文的眉頭皺了皺。「這實在不是個好稱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記得住嗎?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
她笑容可掬的望著他。
「江宇文,記住了嗎?念一念給我聽聽!」
「江──宇──文。」她像孩子學唸書似的學著。
「對了。」江宇文笑笑,把書本抱在胸前,對她鼓勵的點了點頭。白癡?誰說這孩子是個白癡呢?她並不笨呵。轉過身子,他準備離去了,按進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學」才行,並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顧及海蓮,他向院門走去。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聽到身後一連串的呼喊:「等等!說國語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說國語的人」!他站住了,回過頭來,海蓮正連跑帶跳的追了過來,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
「去洞那裡,好嗎?」她問,滿臉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揚了揚眉毛,要拒絕這天真的女孩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灣未始不是個看書的好地方,也罷!就去那兒吧!
他對海蓮含笑的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到了望霞灣。
坐在那雪白的沙灘上,江宇文望著太陽升高,聽著海潮澎湃,一時間,他沒有展開書本的情緒。海蓮正在海岸邊的淺水中拾貝殼,像小女孩一樣,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貝殼,不論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來,放在衣兜裡。彎著腰,她那長髮垂著,罩住了她的臉,風又把她的頭髮飄了起來。她不時回過頭來,對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對發亮的眼睛被髮絲半遮半掩著,別有一種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著微笑起來,心中充溢著一份難言的溫柔。
過了一會兒,她站直身子,對他跑了過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貝殼抖落在他面前的沙灘上,那是五顏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她笑著說:「你看!」
他拾起了一粒淺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細沙,讓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貝殼在他掌裡顫動,上面仍有著海水,水光迎著太陽閃爍。他搖動著手掌,讓那粒貝殼在他掌心中旋轉,她跪在一邊,帶著種虔誠的神情,望奢他手裡的貝殼。
然後,她輕輕的說:「這是海的孩子。」
「嗯?」江宇文望著她。
「海的孩子。」她重複著,捧起了一大把貝殼,再讓它們從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們到處漂,漂到沙灘上,就回不去了。他們就被太陽曬死,成千成萬的,像這樣……」她的聲音有些震顫,捧起了一把貝殼,她呆呆的凝視著它們。江宇文驚奇的看著她,他那樣訝異,因為她眼裡竟充滿了淚光。這是怎樣一個生長在童話故事中的女孩!
「我天天來找它們,給它們一個家。」她繼續說,歎息了一聲。
「它們好美,不是嗎?」
「是的。」江宇文說。
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面對著大海,她的眼睛朦朦朧朧的凝注在海面上。
「我常常這樣看著海,」她輕輕的說:「海有的時候好和氣,好安靜,靜得讓我想躺在上面睡覺。有時候,它又會變得好凶,好厲害……就像它帶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著她,她並不是沒有記憶和思想呵!
「你還記得你爸爸嗎?」
「是的,」她說,於是,她低聲的念起一課數年前小學國語教科書上的課文:「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念完,她的頭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來,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攬住了她。他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胸前,拍撫著她的背脊,嘴裡喃喃的安慰著:「噢,海蓮!可憐的海蓮,別哭,別哭呵,讓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海蓮僕在他胸前,那樣輕聲而細碎的啜泣著,她的身子在他懷抱中顫動,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樣是可憐兮兮的。可是,聽到江宇文的話後,她幾乎立即就把頭抬起來了,淚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頰。
「什麼故事?」她孩子氣的問。
「來,坐好,讓我來講給你聽!」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用手攬著她的肩頭。「從前,海有一個女兒,」他順口編造著,注視著海面。「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小東西。她常常幻變成各種形態,一條小魚,一個小海星,一隻寄居蟹,或是別的東西,在水中到處遊玩嬉戲。有時,她也變成一顆美麗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來,去偷看陸地上的人在做什麼。她看到陸地上的人穿著衣服,跑來跑去,又會笑,又會鬧,又會唱歌,她覺得非常有趣。於是,她想,如果我能變成一個人,又有多好呢!這樣,有一天,當她又變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時候,被一個漁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滿天的時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紅了,像一朵小小的蓮花,那漁夫的妻子叫著說:『多美的蓮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撈了起來。於是,這海的女兒就乘勢鑽進了她的懷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兒。這漁夫的妻子生下個非常美麗的小娃娃,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海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