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他決定了,他必須馬上離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錯事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就悄悄的走了,臨行前,他沒有再看到海蓮。
六
回到了都市裡,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囂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車所吞噬了。他發現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飛馳的車輛,那些閃亮熱鬧的霓虹燈,和那些商店中五顏六色的櫥窗,對他都變得無比無比的陌生了。不止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緊張,令人不安的。這和海邊的落日和日出,漁火和繁星距離得太遙遠了,遙遠得讓他無法習慣也無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麼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麼惡劣可怕的東西追趕一般,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藏起來。
一連數日,他那迷失和慌亂的感覺始終有增無減,在迷失與慌亂的感覺以外,他還有種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覺。他發現自己無法看書,無法工作,無法吃飯,也無法睡覺,甚至,他最後竟覺得自己根本不會生活了。閉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落日和黃昏,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海邊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邊,終日響著的是海風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腦子裡,一連串疊印著出現的,是海邊的巖洞和貝殼。他掙扎不出縈繞著他的海的氣息,擺脫不開那份強烈的、對於海的思念。他看什麼都不順眼,他聽什麼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邊的情景,聽到的全是一聲聲海浪的澎湃。還有那月光下的沙灘,以及沙灘上那個像水中的精靈般舞蹈著的人影。
「水靈,」他喃喃的自語。「那個水靈,她有多大的蠱惑力和媚力!」
搖搖頭,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攤開了相對論,攤開了量子力學,攤開了固態物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書本上。但是,沒有用,那些書本裡的文字變得如此艱深,那些公式變得如此晦澀,他完全沒有辦法集中思想。
於是,他憤怒的站起身來,繞室疾行。然後,他找出了那個「她」的照片,用鏡框配著,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視著照片,他生氣的對自己說:「看吧!江宇文,這個你夢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著你去為她建造一個安樂窩!努力吧!唸書吧!去創造你的前途和未來吧!不要再昏頭昏腦的發傻勁了!」
可是,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著照片,總覺得這照片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最後,他發現了,那鏡框裡的面孔並非那個「她」,而是睜著一對天真的眼睛,對他默默的凝視著的海蓮!
「我瘋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開照片,他僕在桌上,用手緊緊的抱著頭。
李正雄對於他的突然歸來並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著說:「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會受不了那兒的枯寂和單調!」
「枯寂!單調!誰說那兒枯寂和單調!」江宇文熱烈的嚷著。「在那兒,你永不會覺得枯寂和單調,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邊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裡,海會對你說話,對你唱歌,對你講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貝殼──等著你去為它安排一個家。那些海的女兒,變成了無數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
「你在說些什麼呵!」李正雄驚愕的望著他。「你對海著了迷嗎?你說的話像個白癡!」
像個白癡?江宇文渾身一震,這句話提醒了他什麼,他猛然間發現自己竟運用了海蓮的話,並且自然而然的有了她的思想。難道「白癡」這種疾病也是傳染的嗎?他呆得愣愣的瞪視著窗外,半晌,才低低的說:「可能我也成了白癡了,因為白癡的世界比較美麗!」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李正雄說。
「你不懂嗎?」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湧起一份莫名的悵惘。「可是,有個人會懂的,那個水邊的小精靈,那個海的女兒。她懂的。」
於是,這夜,他輾轉難眠。他不住的看到海蓮,那個用對天真的眸子望著他、笑容可掬的央求著的女孩:「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翻身,海蓮仍然在說:「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用棉被蒙住頭,海蓮仍然在說:「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把臉埋進枕頭裡,海蓮還是在說:「去海邊嗎?去拾貝殼!」
他從床上跳了起來,忍不住大聲的喊著:「海蓮!」
這一聲呼喚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裡湧塞著一份難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裡面帶著濃濃的思念和淡淡的沮喪。
「回海邊去?回海邊去?回海邊去?」這念頭終日在他的腦子裡徘徊。海,帶著強大的力量在呼喚著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著他,他聽著那呼喚,一聲比一聲強,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掙扎,在抗拒,在退縮,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當作護身符般放在胸前,用來抵抗海的呼喚。
「你救救我吧!」他對照片裡的那個她說:「救救我!救救我!」
於是,午後,他收到了她來自異域的信,打開來,粉紅色的信箋上有著法國高級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跡優美整齊:「……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來了,我會很高興的接待你。我現在生活得很舒適,常常和許多朋友去夜總會跳舞,你來了,可以加入我們一塊兒玩……再有,來的時候,幫我帶一粒鑽石來,要大的,台灣的鑽石比這兒的便宜多了,不過,這並不表示我願意嫁你,我還想多玩幾年,多享受幾年,你會願意等的,不是嗎?……」
信紙從他的手裡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後,逐漸的,逐漸的,他感到一種嶄新的感覺流進了他的血管,他聞到的,不再是法國的高級香水味,而是海水的鹹味,混合了岩石與沙子的氣息。他心中的鬱結忽然開朗了,奇跡般的,豁然的開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廣曠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悅的跳動,他的血液在熱烈的奔流。「解脫了!」他脫口高呼。
「解脫了!」他驚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脫了!多年的枷鎖和心靈上的壓迫在一剎那間解脫了!他衝出了屋外,他跳躍,他旋轉,他高歌。然後,他渾身每個細胞,每根纖維,每滴血都開始呼喊:「海蓮!海蓮!海蓮!」
他一口氣跑到了李正雄那兒,帶著自己也不瞭解的興奮,抖出了他積蓄已久為了準備出國的全部費用,迫不及待的說:「這夠不夠購買你海邊的小木屋?」
「你瘋了!」李正雄嚷著說:「你要購買那棟破房子做什麼?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錢!」
「那是座皇宮!」江宇文笑著喊,聲音裡夾帶著數不盡的興奮。「一座為了海的女兒和駙馬爺所準備的皇宮!」
「你說些什麼?你成了白癡了嗎?」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興了。「我是白癡,好可惜,我到今天才發現我是白癡,我必須去找尋我的同類!」他笑著,一面向屋外衝去。
「喂喂,你去哪兒?」李正雄追著嚷。
「去海邊!」
「什麼時候回來?」
「再也不回來了!」
「那麼,你的留美考試呢?你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邊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說。「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貝殼。至於另外那一個在國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許多另一類型的白癡包圍著,給她金銀珠寶,給她物質繁華,給她大粒的鑽石。」
他走了,他頭也不回的走了。當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
抓住了那驚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問:「海蓮呢?」
「她跑走了。」老阿婆說:「你走的頭幾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間的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後來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已經有三天沒有看到她!」
江宇文丟開了老阿婆,掉轉身子,他向著海邊狂奔,他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他跑著,不顧一切的跑著,沿著海岸線向前跑,嘴裡大聲的喊著:「海蓮!」
「海蓮!」
「海蓮!」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灣,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海蓮!海蓮!海蓮!」於是,他看到海蓮了,她正從那岩石的隙縫裡爬了出來,困難的抬頭看他,由於飢餓,由於衰弱,她站起來又跌倒,跌倒了又掙扎著站起來……江宇文連滾帶滑的從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卻仰著滿是光彩的臉,對他渴望的伸長了手。他跑過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緊緊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為淚水濡濕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