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嗎?」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曉寒怎麼說呢?」我盡量不讓語氣裡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靜塵,曉寒是個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她心裡仍然是愛著你的,你怎麼在書的扉頁上咒她死呢?現在,你只要去安慰安慰她,說說好話,道個歉,包你就沒事了!」
「她到底說過什麼?」我煩躁而不耐的問:「她贊成爸爸的安排嗎?」
「當然啦,這樣總比你們在這小屋裡喝西北風好!」
我離開了窗邊,慢慢的走到書桌前面,打開抽屜,我取出了一張簽好名的離婚證書,和一張支票,遞給姐姐。這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本來預備寄給你的。
「請轉交給曉寒,支票是為了向她購買這幢小屋的,離婚證書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誤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視著我,瞠目結舌。
「你腦筋不清楚了嗎?」
「是的,我腦筋從沒有清楚過!以前,我愛過一個名叫曉寒的女孩子,現在你們卻叫我和丁潔菲結婚。你去轉告丁潔菲,我不能背叛曉寒。」
「你是瘋了!」姐姐喃喃的說:「寫小說把你的頭腦寫昏了!」
是的,曉寒,我是瘋了。世界上像我這樣的瘋子,大概沒有幾個。姐姐走後,我就一直坐在書桌前面,默默的沉思著。我想你,曉寒,我強烈的強烈的強烈的想你,曉寒。那輕盈的腳步,那鬢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聲,和那碗盤的叮噹。哦,曉寒,你怎會從這世界上逐漸消失,我又怎會失去了你?
黃昏時,下起雨來,雨聲淅瀝,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曉寒。
晚上,我在玫瑰園中久久佇立,花香依舊,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曉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麼呢?我望著玫瑰,百無聊賴。
呵,五朵玫瑰!
第一朵給你,你好簪在你黑髮的鬢邊。第二朵給你,你可以別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給你,讓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給你,你好插在梳妝台上的小花瓶裡。第五朵,哦,曉寒,不給你,給我,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畢竟還有這股玫瑰花香!
羅靜塵寫完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黎明時的曙光早就從窗外湧進了室內,把整個房間都填得滿滿的。羅靜塵放下筆來,挺了挺背脊,一層厚而重的倦意對他包圍而來,他眼光模糊的望著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仆下身子,他把頭伏在桌上,用手腕枕著。他倦極了,倦得不想移動,深吸著那繞鼻而來的玫瑰花香,他又歎口氣,然後,他睡著了。
這時,卻有個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後,那女人停在房門口。
她鬢髮微亂,她面頰蒼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閃爍著奇異的火焰,她手裡緊握著一張離婚證書及支票。站在那門口,她深深呼吸。然後,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她推開了門。
站在門前,她遲疑的望著那依然亮著檯燈的書桌,和那桌上仆伏著的人影。張開嘴,她想喊,卻沒有喊出口。猶豫片刻,她輕悄的來到桌前,顰眉的凝視著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視那張憔悴的,熟睡的臉龐。然後,她發現了桌上那疊長信。
身不由己的,她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開始一頁一頁的讀著那封信。
她終於看完了。放下信箋,她抬起睫毛,深深的望著那熟睡的臉孔,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
羅靜塵在睡夢裡轉動著頭,不安的囈語、歎息,然後忽然間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的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簾,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語,只是默默的迎視著他的目光,淚珠在她睫毛上閃亮。
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最後,她那淚珠終於在睫毛上站不住腳,而滑落在白皙的面頰上。這使他震動了一下,張開口,他才輕聲說:「你是誰呢?丁潔菲嗎?」
「不,是張曉寒。」她低低回答。
「你從哪兒來?」
「從我來的地方來。」
「要到哪裡去呢?」
「聽說,在那邊山裡,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的說。新的淚珠不斷的從她眼眶裡湧出,她卻不眨動睫毛,只定定的把目光凝注在他臉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的玫瑰園。」
於是,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於是,當若干天後,有一群人,要找尋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傳奇式成了名又失蹤了的女演員,他們來到了這棟小屋。
屋中一無所有。只在那簡陋的書桌上面,排列著五朵玫瑰。令人驚奇的是,那五朵玫瑰雖已枯萎,那花瓣卻仍然奇異的呈現著鮮艷的色澤
一九七○年十二月八日黃昏
心香數朵
竹風,前面我講了一個關於玫瑰花的故事給你聽,如果你對它還不厭煩,我願為你另外再講一個,一個也是關於玫瑰花的故事。
這故事的關鍵是一束玫瑰──一束黃玫瑰。竹風,讓我說給你聽吧!
最初,這故事是開始在中山北路那家名叫「馨馨花莊」的花店裡。馨馨花莊坐落在中山北路最正中的地段,是家規模相當龐大的花店,店裡全是最珍貴的奇花異卉,和假山盆景。
店主人姓張,假如你認識他,你會發現他是個充滿了幽默感和詩情雅趣的老人,他開設花店的目的,似乎並不為了謀利,而在於對花的欣賞,也在於對「買花者」的欣賞。平常,他總坐在自己的花店中,看那些花,也看花店門口那些穿梭的人群。
這是冬天,又下著雨,氣溫可怕的低。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花店裡整日都沒有做過一筆生意。黃昏的時候,張老頭又看到那個住在隔壁巷子裡的,那有對溫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從花店門口走過。這少女的臉龐,對張老頭而言,是已經太熟悉了。她每天都要從花店門口經過好幾次,到花店前的公共汽車站去等公共汽車,早上出去,黃昏回來,吃過晚飯再出去,深夜時再回來。或者,因為她有一張清靈娟秀的臉龐,也或者,因為她有一頭烏黑如雲的秀髮,再或者,因為她那種寂靜而略帶憂鬱的神情,使張老頭對她有種奇異的好感。私下裡,張老頭常把她比作一朵黃玫瑰。張老頭一向喜歡玫瑰,但紅玫瑰艷麗濃郁,不屬於這女孩的一型,黃玫瑰卻雅致溫柔,剛好配合她。
她很窮,他知道。只要看她的服裝就知道了,雖是嚴寒的冬季了,她仍然穿著她那件白毛衣,和那條短短的淺藍色的呢裙子。由於冷,她的面頰和鼻子常凍得紅紅的,但她似乎並不怕冷,挺著背脊,她走路的姿勢優美而高雅,那纖長苗條的身段,那隨風飄拂的髮絲,別有股飄逸的味道。張老頭喜歡這種典型的女孩子,她使他聯想起他留在大陸的女兒。
這天黃昏,當她經過花店時,她曾在花店門口佇立了片刻,她的眼光溫柔的從那些花朵上悄悄的掠過去,然後,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低下了頭,難以察覺的輕輕歎息,是什麼勾動了那少女的情懷?她看來是孤獨而憔悴。是想要一束花嗎?是無錢購買嗎?張老頭幾乎想走過去問問她,但他剛剛從椅子裡動了動,那女孩就受驚似的轉身走開了。
雨仍然在下著,天際一片昏蒙。這樣的晚上是讓人寥落的,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時候。晚上,張老頭給花兒灑了灑水,整理了一下殘敗的花葉,就又無事可做了。拿了一個黑磁的花盆,他取出一束黃玫瑰,開始插一盆花,黃的配黑的,別有一種情趣,他一面插著花,心裡一面模糊的想著那個憂鬱而孤獨的女孩。
門上的鈴驀的一響,有顧客上門了,張老頭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推開了那扇門,卻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口,目光恍惚的逡巡著那些花朵,似乎在考慮著應不應該走進來。張老頭站起身子,經過一整天的等待之後,見到一個人總是好的,他不由自主的對那年輕人展開了一個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微笑。
「要買花嗎?進來看看吧!」
那年輕人再度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進來。張老頭習慣性的打量著這位來客,年紀那樣輕,頂多二十二、三歲,一頭濃黑而略嫌零亂的頭髮,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著雨走來的。濃眉,大眼,清秀而有點倨傲的臉龐,帶著股陰鬱而桀驁不馴的神態。這年輕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雞皮夾克,袖口和領口都早已磨損,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褲,緊緊的裹著修長的雙腿,腳上那雙破舊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濘……哦,他還是窮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