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的望著你。
「我要進步的,曉寒,」我深沉的說:「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親!」
「但是,你還不是靠了我的父親?連我們住的這棟小屋,還是我父親的,你又談什麼傲氣呢!」
哦,曉寒,你攻入了我最弱的一環。我閉上了眼睛,感到心裡有種難言的痛楚,在逐漸的擴大中。我的臉色使你吃驚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著說:「原諒我,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要刺傷你的!」
我睜開眼睛,攬住了你。我說:「聽我說,曉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瞭解。我可以接受你父親的幫助,因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瞭解我,這種幫助,是有著尊重的情緒在內的。而我的父親,他給我的感覺是,我在他面前是個乞兒!」
你瞅著我。
「我就是要幫助你父親來瞭解你呀!」
「你真的是嗎?」我憂愁的看著你那姣好的臉龐。「你不是的,曉寒,你自己都不瞭解我。現在,你做這件事只是為了你的虛榮而已。」
「我要證實我不是你家人認為的那樣糟糕呀!」你無力的說,又垂下了睫毛。「這又何嘗不是虛榮!」我說,望著你。你白皙的前額,你長長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陣強烈的心痛對我猛的襲來,我一把抱緊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發的顫慄。我喊著說:「曉寒,曉寒,回頭吧,回復那個原來的你吧!讓我們再過舊日的生活,無憂、無慮、甜蜜、安寧……讓我們回復以往吧!求你,曉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兒,不要去參與那個計謀,醒醒吧,曉寒!不要從我身邊走開!」
你哭了,你掙扎著說:「我並沒有要從你身邊走開!我只是要幫助你,只是要幫助你!」
「但是,你會離開我了。」
「我不會,我決不會!」
我不再說話,因為我知道已無法挽回。哦,曉寒,我那鬢邊簪著玫瑰花,終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處去了?
於是,你仍然去參加了那次宴會。
出乎我的預料,你和父親的那次見面竟意外的成功。據說,你那天表現得雍容華貴,文雅有禮,而又談笑風生。父親做夢也沒有把你和當日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媳婦聯想在一起。你美麗,你活潑,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親!
那晚,你興奮的回來,笑倒在我的懷裡。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親直說我眼熟,問我是不是參加過你們公司的演員考試?你猜他要我做什麼?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試鏡呢!」
我默然不語,只精神恍惚的聞著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與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會去。
望著你那發光的眼睛,那神采飛揚的面龐,哦,曉寒,我也知道了;那試鏡一定會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沒有回家,我並不擔憂你的安全,我可以想像你的忙碌:試鏡、應酬、談話、吃飯、消夜……
然後,夜靜更深,你已無法回到這荒郊野外。想必,你會睡在姐姐為你準備的綾羅錦緞之中,做一個甜甜的「准明星」之夢。而我,那夜枕著手臂,聽階前冷雨,聽窗邊竹籟,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終於回來了,另一個嶄新的你!週身都燃燒著喜悅、興奮,和野心!你雀躍著,繞屋旋轉,激動的對我嚷著:「哦,靜塵,我從不知道生活是這樣多采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燒著的眸子湊到我眼前:「走吧,靜塵,我們搬到台北去,那兒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著我們!」
我用雙手捧住了你的臉,痛心而憂愁的看著你,低沉的,一字一字的說:「別忘了,我就是從那種生活裡跳到你身邊的!」
你轉動著美麗的大眼珠,困惑的看著我,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滿了憐憫及感動的語氣說:「哦,靜塵,我現在才瞭解你為我犧牲了一些什麼,但是,別煩惱,我會補償你!」
我心裡一陣緊縮,頓時間興味索然。我們之間的距離,已那樣遙遠了。放開了你,我走向窗邊,咬住嘴唇,回憶著你手持澆花壺,站在玫瑰花叢中的樣子。看不出我的傷感,你追到我的身邊:「你沒有問我,我試鏡通過了,你知道嗎?」
「我已料到了。」我語氣冷淡。「你告訴爸爸你是誰了沒有?」
「何必這麼早就說呢?等你父親對我有信心的時候再說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戲裡演一個角色嗎?他給我取了一個藝名,叫丁潔菲,這名字好嗎?他說改為丁姓,如果按筆劃排名,永遠佔優勢!」
「設想周到!」我打鼻子裡說。
「你有沒有想到我會有這一天?」你仍然興致沖沖。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你時,小蘇曾說過:只要你有服裝與化妝,必成為電影明星!那時我曾怎樣嗤笑於他們的庸俗,我曾怎樣自信的認為,你將永不屬於城市!但是,如今,曉寒,你的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寧靜呢?我想著,想著,想著……一股酸楚從我的鼻子裡向上冒,我猛的車轉了身子,叫著說:「曉寒,曉寒,千萬不要去!那種生活並不適合你,相信我,曉寒!我的小說已快完稿了,我會改善我們的生活,我會養活你,但是,請你回來吧!影劇界是個最複雜的環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單純所能應付的!聽我的話,曉寒!」
你瞪視著我。
「哦,」你說:「你也是那種自私的丈夫,你不願意我有我自己的事業,你只想把我藏在鄉下,屬於你一個人所有!」
這是誰灌輸給你的觀念?姐姐嗎?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衝。
「你總算承認你是為了自己的事業去籠絡爸爸,而不是為了我了!」我尖刻的說。
「我本來是為了你!」你叫著,眼裡充滿了淚水。
「既是為了我,就放棄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著。
「我不!」你喊,猛烈的搖頭。「我要去,我喜歡那個工作,我喜歡那些人,我喜歡那種生活,你沒有權利剝奪我的快樂,更沒有權利干涉我的事業!」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的握緊了你,我的眼睛冒火的盯著你那張倔強的臉。
「我不許你去演那個戲,如果你去了,我們之間也就完了。」
你張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著我。
「你是說真的?」
「真的!」
你咬緊嘴唇,你帶淚的眼睛陰鬱的望著我的臉,我們就這樣彼此對望著,僵持著,好半天之後,你猛的掙脫了我的手,用力的一甩頭,你的頭髮拂過了我的面頰,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靈。你咬牙切齒的從齒縫裡迸出了幾個字:「我並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曉寒,我就這樣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帶走了你的衣物,離開了這棟小屋,這棟屬於你父親的房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哦,曉寒,你就這樣走了,一無留戀,一無回顧,你挺著你的背脊,昂著你驕傲的頭,去了。我目送你的離去,眼光模糊,而內心絞痛。我知道,我那安詳的、滿足的小妻子──曉寒──是已經死了。離開我的,不是曉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潔菲。
從此,不再是有光有熱的日子。從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與漫漫長日。在痛苦中,在煎熬裡,我的第一部小說出版了。該感謝這種痛苦與煎熬,這本書裡充滿了最真摯的血與淚。在書的扉頁上,我寫著:「獻給我逝去的愛妻──為了她給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這時,丁潔菲的名字已經常見報,「一顆閃亮的新星」,他們這樣稱呼你。我常在報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面,側面,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對我都那樣陌生,我常困惑著,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認識過你。甚至於,和你共同生活過那麼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經常佇立在玫瑰園中,一遍又一遍低呼著你的名字:曉寒,哦,曉寒。
我的書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將你帶回我的身邊,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聲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會再記起我。小說的出版並沒有帶來你,卻帶來了金錢與名譽,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現在我的小屋裡。
「靜塵,」姐姐一陣風似的捲進來,滿臉的興奮與笑容。
「爸爸終於知道曉寒的身份了。」
「哦,是嗎?」我淡漠的說,我並不關懷。
「爸爸叫你回去,他說,你畢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錯了。他說,現在你成了名作家,曉寒成了名演員,一切好極了,他要給你們補行婚禮,一個隆重的婚禮,招待所有的記者們。而且,他還要送你們一幢小洋房作結婚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