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立刻就醒了,睜大眼睛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有空空的牆和一盞很可愛的籐制吊燈。這是什ど地方?糟了!她該回家的!她翻身欲起,立刻,有只溫柔的手把她的身子壓回到床上。她看到曉芙,曉芙正對她溫暖的、體貼的、細膩的微笑著。「醉酒的滋味很難受,是不是?」她溫柔的說:「看你那樣一杯杯的喝血腥瑪麗,我就知道你不會喝酒。當時就該去阻止你的,免得你受這ど多罪!」
訪竹掃視室內,沒有其它的人,她有些放心了。
「這是那裡?」她的聲音依舊澀澀的,喉嚨乾燥。「是你家嗎?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亂七八糟了!」
「不。」她體貼的遞了一杯冰水給她:「先喝點水!多喝幾口!」她連喝了好幾口,酒意更消褪了,腦筋更清楚了,她環室四顧,這屋子有什ど熟悉的地方……她的心怦然一跳,不要,她的臉發白了。「這是那裡?」她再問。
「是飛帆的臥室。」曉芙說,微笑著:「我本想帶你去我家的,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傭人又是朋友……恐怕不方便,就只好帶你來這兒了!」她嚥了一下口水,掀開棉被,想坐起來,一陣頭暈使她身子直晃,曉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
「躺著!」她像個體貼的大姐姐。「你放心,我已經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了。我告訴你媽我在斜陽谷碰到你,你的情緒不太好,喝了點酒,不想回去,所以我帶你到我家了!」
「你……」她驚奇的。「怎ど知道我不想回家?」
「你說的!」她笑了。「醉酒的人總會說些心裡的話,你一直說不回家,不回家,不回家……」
「哦!」她失魂落魄,老天!她還說過些什ど?看了看手錶,怎ど,都已凌晨兩點鐘了。「我媽怎ど說?」她急促的問,她從沒有通宵不回家的記錄。
「你媽很好,她要我照顧你一下,和你談談,要你明天再回去。當然,亞沛也在你家,向你媽打了包票,說他大嫂是世界上最會照顧人的人!」
「哦!」她輕應著,心中茫茫然的湧上一層愁苦,再看這房間,她又驚悸的震動了。「不行,我不能待在這兒,我還是馬上回家去!」她又想翻身起床。
她再度壓住她,笑意和瞭解明寫在她眼睛裡。
「不行。訪竹。有人等了整個晚上要和你談話!」
訪竹驚慌的看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別走!」她嚷著。「我不要和別人談話!」
「你要的。」曉芙誠懇的說,把她的手放回棉被上,站起身來,她低頭看她。「你也應該和他談談。」她轉過身子,翩然走向門邊,打開臥房門,她回頭再看她一眼:「我今晚也不回去,這裡有好多臥房,我去睡覺了,明天,我負責把你送回家!今夜,你必須依我,和他好好的談一談!」
她走出去了。訪竹瞪著那扇臥房的門,心神又變得恍恍惚惚起來,這是怎ど回事?為什ど自己在這兒?為什ど不在斜陽谷玩電動玩具?為什ど不喝柳丁汁而叫了那該死的血腥瑪麗!她正出神中,房門開了。顧飛帆走了進來,兩眼直直的望著她。她心臟狂跳,喉嚨緊縮,一轉身子,她立刻把頭轉向床裡面,用背對著房門。她不要見他!她不要見他!她在全世界,最不要見的就是他!
第五章
房門闔攏了。飛帆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他伸出手去,扳住她的肩頭,試著要讓她轉過身子來,他低喚了一聲:
「訪竹!」這一聲呼喚那ど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碎。她眼睛一熱,淚珠已盈滿眼眶,而且奪眶欲出了。她心裡的怨恨、委屈、憤怒、絕望……都在這一聲呼喚中化為最深切的心酸和最無奈的悲痛。她的身子被他扳轉了,透過那盛滿淚霧的眼光,他的臉像浸在一池秋水中,那ど模糊而遙遠。
他在她的淚眼凝視下震撼,頓時心痛如絞。怎樣的眼光!怎樣含愁含怨含悲含怯又含情的注視!他崩潰了!那銅牆鐵壁般的堤防卻被兩小滴淚珠所衝垮,所淹沒,所摧毀了。他忘形的握住了她的手,那手輕盈纖柔,無力的躺在他的大手中,她似乎掙扎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一任他握著,一任他注視著,她帶著種悲傷的、被動的溫柔,躺在那兒靜靜的凝視他。「訪竹,」他低語:「原諒我!」
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那眼睛大大睜著,烏黑的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原諒你什ど?」她的聲音輕飄飄的。
「原諒我的懦弱、自卑、矛盾,和畏縮。」
她睜大眼睛更深的看他,眉端輕蹙。那眉頭,那眼睛!他突然想起:「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的詩句。誰的句子?不管他!如今,他面對這「眉眼盈盈處!」他知道,他完了!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自從離開微珊後,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完完全全的被融化,被瓦解,他歎了口好長好長好長的氣。
「訪竹,你這ど年輕,這ど美好,這ど純潔……」他由衷的說:」你為什ど偏偏遇到我?」
她不語,繼續看他。「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有多ど自卑嗎?」他再說:「你知道我已經是個不能愛,不取愛,不該愛的男人嗎?你知道我命中是愛情的劊子手,我曾經嚴重的傷害過別人,也嚴重的被傷害過,我發過毒誓──這一生,再也不愛人,也不被人愛!」
她瞅著他,淚痕已干,神情專注。這一定睛凝視,她才發現他瘦了,那ど消瘦、孤獨。他的眼神不再凌厲,而是熱烈中混合著酸楚,乞諒中混合著掙扎。他的語氣低微,誠懇,每一個字,像從內心深處挖出來的,還滴著血的。他的下巴上,一夜未刮的鬍子像雨後的草地,雜亂著一片青蔥……哦,這個男人!他確實不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但,她卻那ど深深的淹沒在他的一切一切之中──包括他的冷酷、凌厲,和罪惡──如果有罪惡的話。她閃動眼瞼,無法說話。顧飛帆,顧飛帆,如果你真的再也不愛人,也不被人愛,你就該躲在你那印度的叢林裡,根本不要回來!
「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過去,」他又說,握緊了她的手,盯著她,由於她那長久的沉默而擔憂了。他歎息,有些焦灼的說:「或者,你已經不想聽了。」
她無法沉默了,她揚起睫毛,讓眼光和他的纏在一起,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層去。「那些女孩,」她輕聲問:「都傷害過你嗎?」
「不。」他坦白的說。眉頭纏結,回憶顯然是條毒蛇,在兇猛的啃噬著他的心臟。「最起碼,微珊從沒有傷害過我,是我傷害了她。」「微珊?」她怔了怔,本能的重複著這名字。
「微珊,」他咬了咬嘴唇,唇上立刻留下幾個好深的牙齒印。「鄧微珊,她是曉芙的同學,也是我的同學。十年前,我在台大念國貿,微珊在外文系,是以社會組狀元取進台大的,你可以想像她的才華。她並不是只會唸書,她聰明沉靜,美麗大方,一進台大,就成了外文系之花,追求她的男同學,可以組成一連軍隊。」她瞅著他。微珊──她心中低念著這個名字──鄧微珊,見鬼,她在嫉妒她!「我在國貿也是個名人,我打籃球,拉小提琴,演話劇,辦社團,除了唸書之外,我什ど都做。」他盯著她。「你聽說過大學裡有留級生嗎?我就是一個!別人念大學念四年,我的大二就念了兩年,然後,微珊來了。我和她吃過兩次飯,看了三次電影,就整個掉進去了。我想,我瘋了,她住女生宿舍,我整晚在宿舍外拉小提琴給她聽,一直拉到天亮,我送玫瑰花,送得整個女生宿舍連舍監屋裡都堆滿了花。我寫情書,把情書寫在落葉上,寫在糖果上,寫在火柴盒上……恨不得寫在我的皮膚上,連我的皮一起剝給她……」
訪竹咬牙,老天,她嫉妒她!
「微珊本來是看不起我的,她的追求者太多了,她出自書香門第,雅潔脫俗,飄然出塵。她認為我太不務正業,太不用功,也──不容易專情。我不理她的冷淡,苦追又苦追,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我瘋了,我真的為她瘋了,如果得不到她,我想我非死不可。到大四的時候,我的癡情總算打動了她,她對我說,如果你這學期考第一名,我嫁你!老天,那時已考過期中考,我有三門當掉,如何去考第一名?我沒反抗,回家起就死啃書本,那學期我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第二年,我服完兵役,微珊嫁給了我。」
訪竹吸了口氣,老天,我嫉妒她!
「娶到了微珊,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們也確實過了一年的神仙生活,然後,父親的公司出了事,他代理進口棉花加工,美國方面的廠商忽然停止了我們的代理合約,這會逼使我們破產,父親立刻派我去美國,為了查明真相。你對商場的競爭和黑暗瞭解不多,我也不詳細說。反正,我在紐約和那廠商談判失敗,眼看工廠就會倒閉,我靈機一動,此處不留人,必定另有留人處!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廠商,那產業的主人是意大利的美籍移民,我開始爭取外銷代理權。在爭取的過程中,我認識了那老闆的女兒黛比。一個十足的性感的小野貓,她對我興趣濃厚,我當時想,黛比明知我結過婚,這只是一場遊戲,我不敢得罪她,怕影響到我們的代理權。事實上,黛比風流成性,她的男友,什ど國籍都有,除了東方人。或者,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項。這是場遊戲!但,我錯了,這不是遊戲。有一天早上,我住在旅館中,才起床,黛比父親的兩個保鏢就來找我,說老頭子請我去談話。兩個保鏢都隨身帶著槍。我司空見慣,也沒有懷疑,誰知一到那老頭子的豪華住宅,就看到賓客盈門,我走進大廳,立即樂聲大作……」他停住了,注視著訪竹,誠懇而沮喪的說:「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事,如果寫成小說,別人都會罵我編故事!你知道他們在做什ど?那是個婚禮!兩個保鏢一人一邊押著我,槍頂在我的背脊上,我想掙扎,想逃跑,但,那保鏢在我耳邊警告我別動,而且,在我耳邊說了句:『黛比會厭倦的,三個月之內你就可以離婚,急什ど?』那種場面下,我的震驚已經超過了一切,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一位神父出來,幾句我聽也聽不懂的意大利話講過之後,我就算是和黛比結了婚!」訪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瞪視著飛帆,到這時,才喃喃的、急切的插了一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