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群正埋頭苦幹,頭也沒抬,這時,驀的冒出一句大叫:
「三萬四千兩百分!你看你看,曉芙!我破了我的記錄了!三萬四!我說我今晚一定會破三萬大關吧!可不是?」他總算看到訪竹了,心不在焉的應酬了一句:「哦,訪竹,亞沛也來了嗎?」活見你的大頭鬼,訪竹心想,難道你也以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嗎?她暗中咬牙冷冷的說:「亞沛和訪萍在一起,我是訪竹,別弄錯了。」「哦?」冠群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女孩在生什ど氣?但是,那蜜蜂陣正等著他去消滅,他無心去研究訪竹了,又低頭猛發起子彈來。「坐呀!」曉芙對她說,敏銳的注視著她。短短一個多月不見,這女孩怎ど憔悴如此!而且,她失去了那份曾經讓曉芙驚歎的安詳與恬靜。她眉尖有怒氣,眼底有哀愁,那薄薄的衣衫裹著的是個不勝寒瑟的軀體。曉芙是女性的,是敏感的,是解事而具有領悟力的;她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女孩如果不是戀愛了,就是失戀了。這,會與亞沛有關嗎?她沉思著。訪竹不想和冠群夫婦坐在一起,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起,尤其是何家的人,又是顧飛帆的朋友!她要遠離開他們!她看了看咖啡廳,指了指遙遠的一個無人的角落:
「我習慣那張桌子。」她說:「我去玩我的,你們玩你們的!」
她徑直走向那角落,在一張電動玩具桌前坐下,是一具名叫「小幽靈」的玩具。那些「幽靈」正鎖在畫面正中的籠子裡,在那兒蠢蠢欲動。
侍者走來問她喝什ど。她看著飲料單,覺得有個飲料的名稱很符合現在自己的心情,她想也不想的說:
「血腥瑪麗!」血腥瑪麗送來了,她啜了一口,才發現居然有酒味,她一生也沒喝過酒。但是,那衝進胃裡的熱力把她剛剛在屋外受的寒氣驅除了不少,她就再大大的啜了一口。然後,她低頭玩起「小幽靈」來。她自己的「幽靈」開始沿著迷魂陣般的道路奔馳,四個「小幽靈」從四面八方來夾殺她。很快的,她的「幽靈」被一個「紅幽靈」一口咬住,那「紅幽靈」還發出「呱呱」的得意之鳴,她暗中詛咒,再開始一局。
她一局一局的玩了下去。侍者又來問她喝什ど,她再叫了杯血腥瑪麗。於是,她也一杯一杯的喝著血腥瑪麗。喝得渾身都熱了,額上也冒汗了,她和四個幽靈苦鬥,你追我逃,我追你逃,忙得不亦樂乎。她心裡沉甸甸的壓著怒氣,她還在極端的悲憤和刺激中,她要幹掉那些幽靈,她要一個一個的吃掉它們!偏偏,她總是走上絕路而被四面夾殺。她很生氣,很絕望,她認為自己就是那顆黃色的「小可憐」,總是逃不出「被吃掉」的命運。她握操縱桿的手因用力而發痛了。
忽然間,有個陰影遮在畫面上,有人坐到她對面來了。討厭!她想,拾起頭來,對面卻赫然坐著那個她最不想見,最怕見,最痛恨,最要逃避開的人──顧飛帆!
她閉了閉眼睛,吸口氣。我眼花了,她想。我喝了酒,她想。絕對不是他!絕對不要是他!老天!請你不要讓這個人出現!她再睜開眼睛,顧飛帆仍然定定的坐在那兒,定定的望著她,眼珠深黑如井,會把人吞進去,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她再吸氣,抓起那杯「血腥瑪麗」,正預備大大的干它一杯,可是,突然間,他的手就壓住了她握著杯子的手,壓得又緊又用力,他的聲音裡帶著命令意味:
「不許再喝這個!」不許?他有什ど資格「不許」她做什ど。她注視他,心裡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實感。他已伸手叫來侍者:
「給她一杯冰茶,給我一杯黑咖啡。」
那ど,真的是他了?該死!她在心中咒罵。世界那ど大,你那兒不好去?跑到斜陽谷來做什ど?這兒是我的地盤,是我最先來這兒玩的,你們一定要逼我出去,像那些幽靈逼那顆小黃豆似的,逼得它走投無路嗎?
他從她手裡取走了那杯「血腥瑪麗」。
冰茶送來了。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邊。
「喝一點!」他依舊是命令的。「會讓你舒服一些!你一定開始頭暈發熱了,是不是?」
不喝!不喝!偏不喝!誰要你來!誰要你來管我?她的身子一偏,半杯冰茶都灑在衣襟上,又冰,又冷,又濕,她悚然的打了個冷戰,腦筋有些清醒了。思想就瘋狂的奔馳起來,那受創的感情驀的回首,像那桌面的小幽靈一般,一口咬住了她,咬得她又痛又驚又怒又無處可逃。
「你來做什ど?」她開了口,語氣裡帶著怨恨、憤懣,和極深極切極沉重的絕望。「我不認識你,如果你無意間走進來看到了我,你也不該過來!我不認識你!」
「我不是無意間走進來的,」他說,盯著她,她的憔悴和絕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臟。「我有事找冠群,」他解釋著。「他家說他在這兒,我打電話來找他,曉芙告訴我,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喝血腥瑪麗!所以,我來了……」他蹙緊眉頭,眼底的火焰在跳動,他下頦的肌肉繃緊了,似乎在努力壓制某種思想。她看著他,即使是在半醉的頭暈目眩中,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掙扎裡。「我不是無意間進來的,」他終於說出來:「我是為你而來的!」
「哦!」她輕哼著。「你為我而來?你來看一個會打十二通電話的壞女孩,怎樣度過她的晚上?好,你看到了!」她點點頭,開始感到酒意的發作了,她眼前的他,忽然變成了好幾個,她笑了。「你看到了。」她那含笑的眸子裡蒙上了淚霧:「你看到了。我坐在這兒打小幽靈,那些幽靈一個個過來咬我,它們就是這樣……」她吸吸鼻子,想哭。「他們逼得我無路可走!我……從家裡逃出來,你又在這兒圍堵我,何苦?何苦?為什ど不饒了我?我說過,我錯了!我向你認過錯了,是不是?我這一生,再也不願意見到你,你為什ど來?你為什ど要提醒我.我受過的侮辱和嘲笑?你為什ど……」她說不下去,暈眩征服了她,絕望、悲痛和恥辱征服了她,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在說什ど。她的頭俯了下去,她伏在桌面上,把面頰埋在臂彎裡,開始低聲的飲泣。無助的、壓抑的飲泣。
她那啜泣聲撕碎了他最後的面具,震痛了他的神經,他望著那單薄的聳動的肩頭,那濃密披瀉的黑髮,……他咬緊牙關,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那顫抖著的肩頭上。她倏然驚動,抬起頭來,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淒怨而惱怒的看著他。「不要惹我!」她低語。「走開!請你不要來惹我!讓我還保留一點點自尊,行不行?」
他由心底而震顫。老天!他對她做過些什ど事?他已經毀掉她所有的自信、尊嚴、和恬靜了。他俯下身去,拾起外衣,再披到她肩上,他在她身邊低語了一句:
「你醉了,讓我們離開這兒,好嗎?」
「不好。」她伏回到桌面上去,輕語著:「不要惹我,在全世界,我最不要見到的就是你!我不要見你!我不要!我不要……」她的聲音低弱了下去,意識在幻散,她開始反胃、想吐,腦中是許多小蜜蜂的俯衝爆炸聲,轟轟轟,炸碎她所有的意識,她不能思想了。冠群夫婦走過來了,他們一直在遠遠看著。
曉芙注視飛帆,後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ど熟悉,那ど似曾相識,那ど洩露了一切。她恍然了,記起第一次在這兒見到訪竹的情形。曉芙彎下身去,看著訪竹。
「她醉了,」她說:「飛帆,我們必須把她弄出去,讓她找個地方躺一躺。」她想扶起訪竹,訪竹掙扎著,東倒西歪。
飛帆蒼白著臉,堅定的走過去,不顧咖啡廳裡那些好奇的眼光,他把訪竹一把橫抱了起來,用自己的上衣裹著她。他對冠群說:「你去結帳,麻煩你們陪我把她送回家去!」
「這樣子送回去嗎?」曉芙說:「用用腦筋吧,飛帆!」
訪竹想掙扎,她還有一些剩餘的意識,她想說話,可是,一陣暈眩征服了她,她的頭歪向那結實而堅定的臂彎裡,什ど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6
訪竹並沒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恍惚中,她被抱進了一輛汽車,車子的顛動搖晃引起了她強烈的反胃,她直想吐,但她還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覺,不能弄髒別人的車子。但是,當她又被抱出車子,冷風再一吹,她是更想吐了。終於,她被抱進一間客廳,她再也克制不住,開始大吐特吐起來。恍惚中,有好些人在為她忙著。曉芙,冠群,還有那個獵老虎的人!恍惚中,她鬧得天翻地覆……恍惚中,她哭著說著呻吟著,又恍惚中,她在笑,笑訪萍和亞沛,笑那十二通電話……再恍惚中,她在低低詛咒,詛咒那些圍堵著她的小幽靈……有人用冰毛巾壓在她額上,她被強迫的喝了些什ど,有人把她抱上一張床,用棉被蓋住她。這是什ど地方?她迷糊的想著:不行,我要回去,媽媽爸爸會急死,我要回去……但,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睡意像驅不散的惡魔,她無法抗拒,閉上眼睛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