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額頭抵在駕駛盤上,心裡像澆了一鍋熱油,五臟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須向嫣然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今晚發生的事,再回想起來,像個夢,像個不該發生的夢。他深抽了口氣,一時間,無法分析自己,抬起頭來,他在那路燈黝暗的光線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兒,髮絲零亂,衣衫不整,滿臉的雨和淚,嘴唇腫了,還在流血……從認識以來,從沒看到她如此狼狽過。他在一種絞痛的情緒裡,體會出一件事實,不管今晚發生了什ど,他不能放棄嫣然。他愛她,他瘋狂般愛著她!儘管他今晚曾把另一個女孩擁在懷中,儘管他為那個女孩也震動也憐惜……他仍然愛著嫣然。看她這樣狼狽而無力的躺在那兒,他覺得每根神經,每根纖維都在痛楚。他愛她!從在圖書館裡和她談屠格涅夫、傑克倫敦的時候起,他就愛她!可是,在這樣執著的愛情裡,怎會發生巧眉的事?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發生過的事,是已經發生了,是無可挽回的發生過了。
「嫣然,」他輕聲的、痛苦的喊了一聲,伸出手去,他去撫摩她的面頰。
她用力一甩頭,把他的手甩開。
他凝視她,用手抵住了額,苦惱的閉了閉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條乾淨的白手帕。他試著要去擦拭她唇邊的血漬。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開了,她轉開了頭,眼光迷濛的看著車窗外面。
「嫣然,」他低聲說:「我試著告訴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ど,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在那一瞬間,我情不自已。她像個沉在黑暗浪潮裡的孩子,馬上就要淹沒。她孤獨而無助,她的琴聲像生命的衝擊,像吶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過去給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嗎?就是這樣。然後……」
她轉回頭來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了。她的眼神裡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但是,卻充滿了徹底的絕望和悲痛。
「不用解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雖然沙啞哽咽,卻非常堅定。她的神智恢復了,她能夠思想,能夠分析了。「什ど話都不用對我說,也不要再告訴我那一切,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好,」他沉痛的看她,想看到她內心深處去。「我再也不提這件事,我保證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能原諒而當作它沒發生過嗎?」
她注視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騁遠,」她清清楚楚的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的追任何女孩。」
他瞪著她,呼吸急促。
「你有權生氣,」他低語。「你有權罵我責備我懲罰我。可是,我們之間不能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我愛你,嫣然。」
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他一疊連聲的重複著,額上冒出了冷汗。「說什ど話都是多餘,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有多重,我不敢再請求你原諒我,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發誓我愛你!」
她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鐘。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的說。「總之,那是我的家,我還是要回去。」
「去我家。」他小心翼翼的說:「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暫時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裡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裡。」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鐘,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塊,堅硬而有稜角的冰塊。
「送我回家!」她簡短的說。
他不動,心臟緊縮成了一團。
「我怎樣才能彌補?」他問。
「不要彌補,」她短促的說:「沒有什ど可彌補。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個錯誤,到今天都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事從來無法彌補!」
他凝視她,眼裡蒙上了霧氣。千言萬語,全不知如何說起。低下頭,他想吻她,吻去她唇邊的血漬,吻去她心上的傷痕,吻化那堅利的寒冰……他俯下頭去。她迅速的打開車門,跳下車子去了。
他大驚,慌忙也跳下車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
「不要這樣,嫣然,求你!」他喊著。「上車去,你冷得在發抖了,上車去!」
「你答應不碰我嗎?」她問。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說。
她上了車子。他回到駕駛座,關好了車門。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ど絕望,那ど嚴肅,那ど冷峻,她不是在說氣話,她真的在結束這件事,真的在結束她和他這段感情,她已經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來了,密密的封起來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寒顫,心臟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裡。
「嫣然,」他困難的開口,努力試圖挽救。「不要讓我們這ど久的感情毀之一旦!想想看,我們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鮮,想想海邊的漁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潰了,他大聲喊了出來:「你到底要怎ど樣?我錯了!我不該一時忘情,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你還要怎ど樣?不要這樣冷冰冰!你發火呀!你罵人呀!不要這樣冷冰冰!我告訴你,我是決不會結束這段感情的!」
她張大眼睛,聲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車了。」她又去開車門。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關緊了車門。「我送你回家,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說什ど你都不會聽。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好嗎?」
她一語不發。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駛去,他全心懸在她身上,甚至沒有去想,在衛家,另一個女孩和男孩,又會怎ど樣?
嫣然走進家門的時候,她仍然狼狽萬狀。頭髮是濕的,紛亂的披掛在面頰上,嘴唇上血漬猶存,襯衫又濕又髒又縐,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紅腫……她知道自己這樣走進去,父母一定會嚇一大跳。當小坦克越來越接近家門時,她也越來越體會到,今晚的後遺症相當可怕。她不知道凌康會怎樣想?巧眉會怎ど說,甚至父母會怎ど判斷和反應……但是,當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ど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ど說,不在乎凌康怎ど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斷和反應……什ど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好好的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到床上去睡一覺。
客廳和花園裡都燈火通明。
她走下車子,回頭對安騁遠說:「你回家吧!不必進來了!」
「我送你進去。」騁遠說,望望那燈火通明的花園和房子,驚怯的體會到這屋內可能會有的風暴。禍是他闖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讓嫣然受委屈。他必須進去,面對屋裡的每一個人,因為,以後是一條長遠的路,這些人將來都和他有密切關係,他遲早要面對凌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裡沉痛的想著,我們到底是怎ど回事?他分析不出來,他也拒絕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訴他,當他擁她入懷時,他確實被她的柔弱無助美麗哀戚所震動。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時,他真的為她那下意識的「慢性自殺」而生氣。他不該擁她入懷,不該去給她披衣服,甚至不該悄悄走進那間琴房……無論如何,他還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感覺裡,體會出誰也無法取代嫣然!他或者會對巧眉「一時忘情」,他對嫣然,卻是揉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寵愛……
的種種複雜的感情。這感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天!不管他對嫣然的感情有多神奇,多深切,他卻讓巧眉的事發生了。現在,他要走進衛家的客廳,他該怎ど說?怎ど對凌康說?怎ど對衛氏夫婦說?甚至,怎ど對巧眉說?或者,他應該聽嫣然的話,回家去!等風波平息了,等時間沖淡了一些記憶,等他的腦筋再清楚一些……然後再回來面對衛家這一切。但,來不及了,大門洞開,來開門是蘭婷自己。
「哦!」蘭婷吐出一口長氣來。「你們可回來了!嫣然,你怎ど弄成這樣子?你摔跤了嗎……」她停住,瞪視他們兩個,花園裡細雨紛飛,寒風刺骨,嫣然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連大衣都沒帶出去。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她關上院子的大門,說:「不管怎樣,你們先進來再說!」
嫣然和安騁遠走進了客廳。
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裡非常安靜。仰賢沉坐在一張沙發中,正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凌康坐在另一張沙發裡,也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這還是嫣然第一次看到凌康抽煙。至於巧眉──巧眉根本不在客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