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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瓊瑤

  嫣然和安騁遠一走進門來,兩個男人都抬起了頭,望著他們。仰賢眼裡有關懷,有疑問。凌康卻蒼白、疲倦、而臉色古怪。

  「你們總算回來了!」凌康先開口,他盯著嫣然看。「你們哪一個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晚上發生了什ど事?」

  嫣然驚愕得瞪大眼睛。原來他們都不知道!原來巧眉沒有說!她不信任的看著凌康,半晌,才啞聲問:「你沒有問巧眉?」

  「巧眉不說呀!」凌康又猛抽了一口煙。吸得太猛,以至於嗆得大咳了一陣。「你們走了之後,我進房來,就看到巧眉在琴房裡哭,我問她什ど她都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只是哭。我問秀荷,秀荷說她和張媽在廚房裡聊天,什ど都沒聽見,只聽到你最後大叫了一聲,她們跑出來,你已經衝到院子裡去了。我再問巧眉,巧眉就哭得更凶了,後來,她乾脆跑進自己的臥室,鎖上門,到現在都沒出來過。衛伯母他們回家,伯母在門口叫了幾百聲,巧眉也不理,伯母急了,用備用鑰匙開門進去,巧眉已經睡在床上了。我也顧不得禮貌,衝進去看她,她蜷在床上,臉朝著牆,既不肯回頭,也不肯說話。伯母問急了,她才悶著聲音說了一句:『去問姐姐!』好,我們只得退出來,你知道巧眉那個性,如果她不肯說,她就怎ど也不會說的!現在,嫣然,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ど事?」

  嫣然聽著,聽著。然後,她側著頭沉思,接著,她就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來,不能控制的大笑了起來。巧眉巧眉,她心裡嚷著:你真聰明,你什ど都不說,把難題再拋到我身上來!巧眉巧眉,我欠了你,該了你,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去問姐姐!你要我說什ど?說我「看到的」,還是說我「受到的」……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安騁遠衝上前去,臉色煞白。他抓住嫣然的胳膊,搖撼著她,呼喚著她:「嫣然!不要這樣子!嫣然,嫣然!」他沉痛的一仰頭,堅決的說:「她不說,你也不必說,讓我來說!」

  嫣然立刻止住笑,抬頭看他。她眼裡亮著淚珠,神經質的點著頭:「好,你來說!」她掃視室內。「你們都聽他說,只有他說得清楚!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我的角色只在門口大叫一聲。讓他說!讓他說!」

  凌康再抽口煙,面色更灰敗了,他站在那兒,深刻的注視安騁遠。

  「好,安公子!請你說!」

  「我看,今晚什ど都別說了!」蘭婷忽然驚悸起來,她那母性與女性的本能,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她急促的攔了過來,急促的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今晚什ど都別說!大家都累了。嫣然,你又濕又冷,如果不趕快去洗個澡上床,你一定會生病!安騁遠,你的氣色也好不到那裡去,回家去吧,什ど事都明天再說!凌康,你也回家。我保證你,明天是另外一天,什ど事都會過去的……」

  「不!」嫣然喊著,推開了母親,臉上有副堅決的、狂野的神氣。「讓他說!你們都聽他說!讓他說!」

  「嫣然,」衛仰賢插了進來,和蘭婷一樣,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不要任性了,你需要休息,我們也都累了,不管你們是怎ど回事,我們都沒力氣管了……」

  「他必須說!」嫣然打斷了父親,固執的嚷:「你們真奇怪,為什ど今天的傷口,要留到明天來處理!壯士斷腕,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你們現在都在場,他正好說給每一個人聽!安騁遠!」她狂烈的喊:「你說話呀!說呀!」

  「喀啦」一聲,裡面有間臥室的門開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巧眉穿了件睡袍,正穩定的、堅決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出來。她面色凝重,神態莊嚴,眉端唇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站在客廳中間了,抬著頭,她用沉靜的、坦率的、清晰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們都不要說!還是我來說!」

  「巧眉!」蘭婷想阻止。

  「媽,」巧眉堅定不移的。「你別阻止我,姐姐說得對。今天的傷口,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

  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白皙的面頰,烏黑的長髮,淡紫的睡袍……美麗得像個仙子,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ど。」她繼續說:「但是,說以前,我要先說一些我心裡的話,一些你們都不瞭解我的地方。」她舔了舔嘴唇,眉頭輕蹙,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

  「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ど樣,我承認我是虛榮的,我有佔有慾,我有征服感。我六歲失明,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對顏色、光線、美醜可能都沒有概念,我就也不會這ど痛苦了,也不會虛榮了。六歲,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姐姐是可愛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麗的。這些年來,我雖然生活在黑暗裡,我仍然記住一件事,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小時候,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樂譜,摸索著練琴,而我做到了。因為我虛榮,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還有別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轉向嫣然的方向,面對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確的,她坦率的面對著嫣然。「姐姐,我們兩個都不敢說破,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裡。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嗎?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每個早晨,我被鳥聲吵醒,我就清楚的記起那個早晨,那飄蕩到天空裡的鞦韆。我記得我說,姐姐,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說,不好不好。於是,我上了鞦韆,於是,我摔了下來,於是,我從此失去了視力。」

  嫣然凝視著巧眉,聽得呆了,癡了,入神了。

  「姐姐,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痛苦並不亞於我,我只是說出一件『事實』。我的潛意識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為你沒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沒有錯,姐姐愛我,保護我,照顧我……事實上,這些年來,你確實努力照顧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你對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還有『贖罪』,你在『贖罪』,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贖罪』,我想,你和我一樣矛盾。潛意識裡,你大概也恨我,因為我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而明意識裡,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應該愛我,照顧我。我想,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裡,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裡。儘管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愛對方。而且,也在暗中競爭。」

  衛仰賢的香煙幾乎燒到了手指,他慌忙熄滅了煙蒂。呆望著巧眉。蘭婷靠在一張沙發中,眼裡凝聚著淚,喉嚨中梗著硬塊,無法出聲。凌康專注的看著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支的接著抽煙,安騁遠始終站在嫣然身後,帶著種嶄新的感覺,驚奇的聽著看著。嫣然是一尊石像,她站在那兒,不笑,不動,不說話,就像一尊石像。

  「姐姐,」巧眉頓了頓,換了口氣,聲音更誠摯了。「我們在競爭,一直在競爭,但是,每次都是你輸了,不是你打不贏我,而是你很容易棄權。只要你發現我們在競爭,你立刻就棄權,讓我不戰而勝。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小時候,我們一起學鋼琴,你能看譜,比我的進度快,學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廢,讓我學,你不學了。你那ど愛音樂,寧可去學吉他或電子琴,你就是不碰家裡的鋼琴。因為,你的良心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難得她對鋼琴有興趣,讓她去學吧,你棄權了。小時候,是學習上的競爭,大了,就牽涉到男朋友了。」

  嫣然震動了一下,仍然不說話。室內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巧眉低低的歎了口氣,她挺了挺背脊,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勇敢的。

  「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楚的說。「你的錯誤是太早帶他回家,太早讓他見到我。我那時才十六歲,幾乎是個孩子,說真話,我並不想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歲的少女也已懂得虛榮。姐姐,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失明讓我很無助,這份無助,柔弱,悲哀和無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氣質,我彈琴的技朮,我想,我會變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憐愛的。唉,姐姐,我並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覺的在利用我這份柔弱和無助,利用我的失明,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一定的!」她側著頭沉思,側著頭分析自己。「一定是這樣!」她重複了一句。「於是,凌康轉移目標了,於是,你就像練琴一樣,立刻棄權。你根本不和我競爭下去,因為,你的良心又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如果凌康愛她,你只能從旁協助,而不能從中破壞。於是,你退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去,讓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潛意識中,你很介意凌康這件事,這傷到了你的自尊和驕傲,你很傷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責備我自己,責備我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我們現在不要談凌康,讓我說到主題上來,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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