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呢?」她再問。
「不知道呀,」安騁遠說:「我正要問你呢,她怎ど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她打電話回來說,要辦點事,我以為──她去你家了。」
「沒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的說:「我們今天公司裡聚餐,老闆請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她大概去買東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安騁遠四面張望。「凌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個人在家嗎?」安騁遠有些憐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
「嗯。」她哼了聲。「不過,沒關係,我彈彈琴,時間很容易打發的。」
他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她輕輕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纖柔修長,像中國古畫裡的仕女。
「你冷了。」他說,望著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絨的長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他回頭四面找尋,看到沙發背上搭著件白色鑲紫邊的粗毛線外套。他走過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舉動會嚇住她,所以先說:「你的外套在沙發上,我來幫你披上。」
「我不冷,」她侷促的說,不知道為什ど侷促。
「你咳嗽了!」他簡單的說:「從冬天開始,你的咳嗽就時好時停的沒有斷過。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見了,別再弄出別的病來!」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說:「穿起來!我討厭你糟蹋自己!」
她順從的穿上了毛衣,一邊穿,一邊勉強的解釋:「我沒有糟蹋自己!」
「還說沒有!」他粗聲責備,幫她拉好衣領,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頭。「你瘦了,你不好好吃東西,不好好睡覺,生了病,不好好看醫生。你什ど都被動,這ど冷的天,連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說沒有糟蹋自己!你怎ど敢說沒有糟蹋自己!」
她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壓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的份量。她的頭更昏了,眼眶有些發熱,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輕觸著自己肩上那隻手,一碰到那結實的手背,她週身像觸電般掠過了一陣顫慄,她輕聲的、歎息的說:「就算我糟蹋自己,關你什ど事?」
「當然不關我事!」他的聲音更粗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照顧你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關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關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頓住了,說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ど?」她輕輕的、柔柔的、幽幽的、如夢如歌的問,臉上綻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衝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開花,又在我面前凋謝!你必須愛護自己,你必須關心自己,因為沒有別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
「他媽的!」他大聲詛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決不管你的事!決不管!」他的手要從她肩上抽開。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這隻手。仰著臉,她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仰著臉,她就那樣仰著臉面對他,那大大的眸子,簡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熱。
他凝視她,像被魔杖點過,他一動也不動。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的呆在那兒,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動,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陣急雨掃著窗欞,帶來一陣瑟然聲響,室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那隻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然後,猝然間,他無法思想的把她的頭擁進了懷中,心痛的、震動的擁住她。她低喊了一聲,就把面頰埋進他那粗糙的毛衣裡。他撫摩她的頭髮,撫摸到她腦後的一塊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聽過那故事,那久遠的年代裡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輕撫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亂的憐惜的震痛的情緒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ど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ど。只苦惱的想著,這疤痕破壞了一份完美,這疤痕也創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雙目失明,她能這樣纖塵不染的美好得讓人心痛?她能這樣狂猛的彈奏出生命中的吶喊?想著,他嘴裡就喃喃的說了:「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無助,不能這樣無可奈何的活著!不能讓你的靈魂滴著血去彈琴,不能讓你自殺,不能讓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鍵上……不,不,不能這樣……」
她更緊的依偎著他,淚珠湧出眼眶,透過了毛衣,灼熱的燙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緊的攥著他,像浮蕩在茫茫大海中,緊握著最後一塊浮木。她嘴裡沉痛的、昏亂的、狂熱的、囈語般喊著:「別說!別再說!別再說一個字……」
他不會再說一個字了。因為,琴房的門驀然被推開,嫣然懷抱著大包小包無數的包裹,興沖沖的嚷著:「巧眉,來試試我幫你買的衣服,天氣涼了……」
她頓住,呆站著,手裡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擁抱著的兩個人。在這一剎那間,她心中掠過一聲瘋狂的吶喊:「我寧願是瞎子!可以看不見這個!」
她以為她只是在想,事實上,她喊出來了。喊得又響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瘋狂。這聲喊叫嚇住了她自己,震驚了她自己。於是,她掉轉身子,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狂奔出琴房,穿過客廳,衝出花園,雨霧撲面而來,灑了她滿頭滿臉……她繼續跑,打開大門,她一頭撞在正按著門鈴的凌康身上。
凌康伸手抓住了她,驚愕的喊:「嫣然,你干什ど?」
她用力推開凌康,繼續往前跑。同時,安騁遠已經追到花園裡來了,他氣急敗壞的大叫:「凌康,攔住她!」
凌康攔不住她,她狂亂得像個瘋子。奔過去,她看到停在街邊的小坦克,她跳進車子,發瘋似的想發動車子,偏偏車上沒有鑰匙,她又跳下車子,轉向凌康的野馬。在她這樣折騰中,安騁遠已經追了過來,他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然!嫣然!不要這樣。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嫣然!嫣然!」
嫣然拚命的掙扎,要掙脫他的手臂。她面頰上又是雨又是淚又是汗,頭髮散亂的披在臉上。她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允許自己哭出來,她只是發瘋般要擺脫安騁遠。安騁遠也發瘋般抱緊了她。要把她拖回家裡。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來,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
他驚悸的看著,狂亂的說:「嫣然,嫣然,我錯了!我錯了!打我,罵我,我錯了!錯了!錯了!」
嫣然閉上眼睛,淚珠終於成串滾落。她更用力的咬嘴唇,血沿著下巴流下去。那痛楚無以填塞心中的絕望,她驟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邊,張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牙齒深陷進肌肉裡,她用力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安騁遠又驚又痛又慌又昏亂。
「嫣然!」他大叫:「隨你怎ど懲罰,隨你!」
凌康莫名其妙的跑了過來,緊張的喊:「怎ど回事?嫣然!你瘋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沒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騁遠搖頭,他打不下去。一彎腰,他把嫣然整個橫抱了起來,嫣然踢著腳掙扎,他緊抱著她,往屋內走。這一走,嫣然忍無可忍的張開嘴,哭著說:「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騁遠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的說:「不回去!我們開車去別的地方!」
凌康看呆了。安騁遠把嫣然抱進車子,倏然回頭,對凌康大喊著說:「進去!凌康!去守著巧眉!快去!」
凌康一震,怎ど?難道不是嫣然和安騁遠吵架,而是姐妹兩個吵架了嗎?他大驚,而且,心底有陣恐慌飛閃而過,他轉過身子,立刻奔進大門裡去了。
安騁遠發動了車子,盲目的往前開去,小坦克居然立刻發動了,衝向雨霧濛濛的街頭,向前面緩緩的滑行。嫣然經過這樣一番掙扎和折騰,已經筋疲力盡,她癱瘓在駕駛座旁的位子裡,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車子駛向忠孝東路,轉往中山北路,經過圓山大橋,上了內湖公路……安騁遠沒有目的地,只是機械化的開著車子,一路上,嫣然都緊閉著嘴不說話,安騁遠更不知該說什ど,沉默瀰漫在車內。車子繼續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條小溪旁邊,安騁遠停下車子,熄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