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也曾震撼過。也曾詢問杜峰:「誰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經心的看了那幅畫一眼。「是一個朋友的太太。怎樣?畫得很好嗎?」
「畫的本身倒也罷了,」他沉吟的望著那幅畫。「我喜歡它的意境,這畫家並不單純在用她的筆來畫,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來畫。」
「雨秋嗎?」杜峰笑笑。「她並不是一個畫家。」
談話彷彿到此就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沒有第二個人注意過那張畫。後來,他也沒有再聽杜峰談過這個雨秋。事實上,杜峰在牆上掛張畫是為了時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畫。沒多久,杜峰家裡那張畫就不見了,換上了一張工筆花卉。當賀俊之問起的時候,杜峰說:「大家都認為我在客廳掛一張醜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換了一張國畫。你看這國畫如何?」
賀俊之沒有答話,他懷念那個醜老太婆,那些皺紋,和那個微笑。
而現在,「雨秋」這個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另一張畫,另一張令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來,望著那扶著畫的女人,她正注視著他,他們的眼光接觸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著,她低聲說:「這幅畫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複了一句,再看看畫。「是浪花,也是『浪』和『花』,這名字題得好,有雙關的意味。」他凝視那「秦小姐」:光潔的面頰,纖柔的下巴,好年輕,她當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應該和他一樣,是個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畫得出這樣的畫,並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種領悟力。「雨秋是誰?」他問:「你的朋友?母親?」
她的睫毛閃了閃,一抹詫異掠過了她的面龐,然後,她微笑了起來。
「我就是雨秋,」她靜靜的說:「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著她。
「怎ど?」她不解的揚揚眉。「我不像會畫畫嗎?」
「我只是──很意外。」他吶吶的說:「我以為雨秋是個中年人,你──太年輕。」
「年輕?」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著他。「你錯了,賀先生,我並不年輕,不──」她側了側頭,一綹長髮飄墜在胸前,她把畫放了下來。「不很年輕,我已經三十歲了,不折不扣,上個月才過的生日。」
他再瞪著她。奇異的女人!奇異的個性!奇異的天份!他從不知道也有女性這樣坦白自己的年齡,但是,她看來只像個大學生,一個年輕而隨便的大學生!她不該畫出「浪花」這樣的畫,她不應該有那樣深刻的感受。可是,當他再接觸到那對靜靜的、深恐的眸子時,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個奇異的,多變的,靈慧的女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藝朮家。
「你知道──」他說:「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畫。」
「我知道。」她凝視著他:「你在杜峰家裡,看過我的一幅《微笑》。聽說,你認為那幅畫還有點味道,所以,我敢把畫帶到你這兒來!怎ど?」她緊盯著他,目光依舊灼灼逼人。
「你願意賣這些畫嗎?我必須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賣畫,我從沒想過要賣畫為生,這只是我的娛樂和興趣。但是,現在我需要錢用,畫畫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這能算是技能的話。所以,我決心賣畫了。」她更深的望著他,低聲的加了幾句:「我自視很高,標價不會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慮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兩句:「但是,拒絕它以前,你最好也考慮一下,因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絕。」
賀俊之望著這個「雨秋」,他那樣驚奇,那樣意外,那樣錯愕……然後,一股失笑的感覺就從他心中油然升起,和這股感覺同時發生的,是一種歎賞,一種驚服,一種欣喜。這個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讓我再看看你其它的畫好嗎?」他說。站在桌邊,他一張張的翻閱著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發上,沉吟的研究著他的表情。他仔細的看那些畫,一張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飄蕩著殘枝敗葉及無根枯萍,卻有一個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風中飄蕩,標題竟是《生趣》。另一張寒雲滿天,一隻小小的鳥在翱翔著,標題是《自由》。再一張街頭夜景,一條好長好長的長街,一排路燈,亮著昏黃的光線,沒有街車,沒有路人,只在街的盡頭,有個小孩子在踽踽獨行,標題是《路》。他一張張翻下去,越看越驚奇,越看越激動。他發現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畫,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深深的看著雨秋。
「我接受了它們!」他說。
她深思的看著他。
「是因為你喜歡這些畫呢?還是因為我受不了拒絕?」她問。
「是因為我喜歡你的畫,」他清晰的說:「也是因為你受不了拒絕!」
「哈!」她笑了起來,這笑容一漾開,她那張多變化的臉就頓時顯得開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熱烈的說:「杜峰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原來是杜峰介紹你來的,為什ど不早說?」
「你並不是買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這些畫的,是嗎?」
「當然。」
「那ど,」她笑容可掬。「提他幹嘛?」
「哈,」這回輪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複她的話。「杜峰真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她大笑了起來,毫無拘束,毫無羞澀,毫無造作的笑,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這樣一笑,一層和諧的、親切的感覺就在兩人之間漾開,賀俊之竟感到,他們像是認識了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賀俊之望著她。
「你必須瞭解,賣畫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你的畫能不能受歡迎,是誰也無法預卜的事。」
「我瞭解。」她說,斜倚在沙發裡,用手指繞著垂在胸前的長髮。她的臉色一下子鄭重了起來。「可是,如果你能欣賞這些畫,別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說。
「我說過,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來,望著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來活著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換得生活的必需品,現實比什ど都可怕,沒有麵包,僅有信心和自傲是沒有用的,所以,我的畫就成為了商品。」
「我記得──」他沉吟著:「你應該有人供養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說:「那已經是過去式了,我離婚了,一個獨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難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經離婚。」
「沒有什ど好抱歉的,」她灑脫的聳聳肩。「錯誤的結合,耽誤兩個人的青春,有什ど意義?我丈夫要一個賢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廚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襯衫擦了畫筆,又用洗筆的松節油炒菜給他吃,差點沒把他毒死,他說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還是離我遠遠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實在不是個好妻子。」
他笑了。
「你誇大其辭,」他說:「你不會那樣糊塗。」
她也笑了。
「我確實誇大其辭。」她坦白的承認。「我既沒有用他的襯衫擦畫筆,也沒有用松節油毒他,但是,我不是個好妻子卻是真的,我太沉迷於夢想、自由、和繪畫,他實在受不了我,因此,他離我而去,解脫了他,也解脫了我。他說,他是劫難已滿。」她笑笑,手指繼續繞著頭髮,她的手指纖細、靈巧、而修長。「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們不會忍心讓你生活困難的吧?」「父母?」她蹙蹙眉頭。「他們說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當我要結婚的時候,父母都反對,他們說,如果我嫁給那個渾球,他們就和我斷絕關係,我說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渾球。結婚後,父母又都接受了那個渾球,而且頗為喜歡他。等我要離婚的時候,他們又說,如果我和這個優秀青年離婚,他們就和我斷絕關係。我說我和這個優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於慢性自殺,於是,我離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斷絕了兩次關係。我不懂……」她顰眉深思。「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父母有問題?而且,我到現在也沒鬧清楚,我那個丈夫,到底是渾球,還是優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別。」他說。
「真特別嗎?」她問,深沉的看著他。「你不覺得,這就是人類的故事嗎?人有兩種,一種隨波逐流,平平穩穩的活下去就夠了,於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職業,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種人,是命運的挑戰者,永遠和自己的命運作對,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於是,他就一切反常,愛的時候愛得要死,不愛的時候不肯裝模作樣,他忠於自己,而成了與眾不同。」她頓了頓,眼睛閃著光,盯著他。「你是第一種人,我是第二種。可是,第一種人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