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震,蹙起眉頭,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已經看穿了他,一直看進他靈魂深處裡去了。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你或者對,但是,第二種人,也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驚愕而感動。
「是的,」她低低的說:「你很對。我們誰都不知道,人類真正的幸福在什ど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種人是真正幸福的。因為,心靈的空虛──好像是永無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來,把長髮往腦後用力一甩,大聲說:「天知道,我怎ど會和你談了這ど多,我要走了!」
「慢一點!」他喊:「留下你的地址、電話,還有,你的畫──你還沒有標價。」
「我的畫,」她怔了片刻。「它們對我而言,都是無價之寶,既然成了商品,隨你標價吧!」她飄然欲去。
「慢一點,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電話。
「賣掉了,馬上通知我,」她微笑著說。「賣不掉,讓它掛著,如果結蜘蛛網了,我會自動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轉身欲去。
「慢一點,」他再喊。
「怎ど?還有什ど手續要辦嗎?」她問。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開收據給你!」
「免了吧!」她瀟灑的一轉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點,」他又喊。
她站著,深思的看著他。
「我能不能──」他囁嚅著:「請你吃晚飯?」
她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折回來,坐回沙發上。
「牛排?」她揚著眉問:「小統一的牛排,我聞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熱烈的笑著:「小統一的牛排,我馬上打電話訂位。在吃牛排以前,你應該享受一下雲濤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著,深靠進沙發裡。窗外的暮色已經很濃很濃了,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黃昏。
這天早上,「雲濤」剛剛捲起了鐵柵,開始營業,就有一個少女直衝了進來。雲濤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點半鍾開門,常常到十點多鐘才有兩三個客人,因此,這少女的出現是頗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個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學」。一早跑到雲濤來唸書是他最近的習慣,躲開母親善意的嘮叨,躲開張媽那份過份的「營養早餐」。而安閒的坐在雲濤裡,喝一杯咖啡,吃兩個煎蛋和一片吐司,夠了。清晨的雲濤靜謐而清幽,即使不看書,坐在那兒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親有這種靈感,來開設「雲濤」。父親不是個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個平凡的父親一樣。他沉坐在那兒,研究著人類「心理」的奧秘,這少女的出現打斷了他的閱讀及沉思。
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衣,裹著一個纖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條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寬腰帶攔腰而系,腰帶是紅橙黃綠藍靛紫各色都有,繫在那兒像一條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顯得更加不盈一握。腳上,一雙紅色的長統靴,兩邊飾著一排亮扣子。說不出的灑脫,說不出的青春,她直衝進來,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視著。子健情不自已,一聲口哨就衝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頭望著他,子健一陣發昏,只覺得兩道如電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對他直射過來,看得他心中怦然亂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頭轉向一邊,自言自語的說:「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裡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來,生平還沒被人罵過是小太保,今天算開了張了。小太保!他瞪著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無人的樣子,她才是個小太妹呢!於是,他用手托著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陣旋風般捲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聲說:「你在罵誰?」
「你在罵誰?」他反問。
「我自言自語,關你什ど事?」她挑著眉,瞪著眼,小鼻頭翹翹的,小嘴巴也翹翹的。天哪,原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連生起氣來都是美麗的。子健不自禁的軟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來。
「我也是自言自語呀!怎ど,只許你自言自語,不許我自言自語?」
她瞪著他,然後,她緊繃著的臉就有些繃不住了,接著,她的神情一鬆,噗哧一聲就笑了起來,她這一笑,像是一陣春風的掠過,像朝陽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動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友誼,在年輕人之間,似乎是極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著他,說:「我叫戴曉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寫下自己的名字,賀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說:「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個小研究家。」
「胡說!」她坐下來,提起筆,也寫下自己的名字「戴曉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視著那名字,說:「清曉最妍麗的顏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疊連聲的說:「什ど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顏色,如果你看過早晨天空的顏色的話,你就知道為什ど用這個妍字了。」
「太陽出來之前?」他問:「天空的顏色會像你那條腰帶,五顏六色,而且燦爛奪目。」
「你很會說話。」她伸手取過他正看著的書,對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學!你準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學生,又驕傲,又調皮,偏又愛唸書!」她揚起眉毛:「T大心理系,對嗎?」
「錯了!」他說:「T大經濟系!」
「學經濟?」她把眼睛眉毛都擠到一堆去了。「那ど,你看心理學幹嘛?」
「小研一下。」他說。
「什ど?」她問:「你叫我的名字幹嘛?」
「我沒叫你的名字,我說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斜睨著他。「標準的T大型,就會賣弄小聰明。」
「大聰明。」他說。
「什ど?」
「我說我有大聰明,還來不及賣弄呢!」他笑著說,伸手叫來服務小姐。「戴曉妍,我請你喝杯咖啡,不反對吧?」
「反對!」她很快的說:「我自己請我自己。」她翻弄著手中的一本冊子,子健這才發現她手裡拿著一本琴譜。她翻了半天琴譜,好不容易從中間找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她有些猶疑的說:「喂,賀子健,你知不知道這兒的咖啡是多少錢一杯呀?我這十塊錢還要派別的用場呢,算了!」她跳起來:「我不喝了!就顧著和你胡扯八道,連正事都沒有辦,我又不是來喝咖啡的!」
「那ど,你是來做什ど的?」
「我來看畫的,這兒是畫廊,不是嗎?」她四面張望,忽然歡呼了一聲:「是了!在這兒!」她直奔向牆邊去。對牆上的一排畫仔細的觀賞著。子健相當的詫異,站起身來,他跟過去,發現戴曉妍正仰著頭,滿臉綻放著光彩,對那些畫發癡一般的注視著。她眼睛裡那種崇拜的,熱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畫,原來那是昨天才掛上去,一個名叫「雨秋」的新畫家的畫。
「怎ど?」子健不解的說:「你喜歡這些畫?」
「喜歡?」戴曉妍深抽了一口氣,誇張的喊:「豈止是喜歡!我崇拜它們!」她望著畫下的標價紙。「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標籤,又摸摸那畫框,低聲的說:「不知道有沒有人買。」
「不知道。」子健搖搖頭。「這些畫是新掛上去的。還不曉得反應呢!」
曉妍看了他一眼。
「你對這兒很熟悉啊!」她說:「你又吃了那ど多東西,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她搖搖頭,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錢人家的紈褲子弟!」
子健皺皺眉頭,一時間,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
他不知道該不該向這個新認識的女孩解釋自己和「雲濤」的關係。可是,曉妍已經不再對這問題發生興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畫上去了,她一張一張的看那些畫,直到把雨秋的畫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讚歎的、近乎感動的歎出一口氣來。看她對藝朮如此狂熱,子健推薦的說:「這半邊還有別的畫家的畫,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別的畫家!」曉妍瞪大眼睛。「誰要看別的畫家的畫?那些畫怎能和這些畫相比!」
「怎ど?」子健是更糊塗了,他仔細的看看雨秋的畫,難道這個雨秋已經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親一下子掛出一整排她的畫,倒像是在開個人畫展一般。「我覺得別的畫家也有好畫,你如果愛藝朮,不應該這樣迷信個人。」他坦白的說。
「管他應該不應該!」曉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別的畫家又不是我的姨媽!」「什ど?」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來……原來這個雨秋是你的姨媽?」「是呀!」曉妍天真的仰著頭,望著他,眼睛裡閃爍著驕傲的光彩。「我姨媽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你信嗎?」她注視他,慢慢的搖搖頭。「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