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以後,他看著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著他。他們的眼睛互訴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言語。然後,雨秋忽然投進了他的懷裡,環抱著他的腰,她把面頰緊貼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著那長髮披瀉的頭顱,心裡掠過一陣苦澀的酸楚,他撫摸那長髮,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那黑髮上。
片刻,她離開他,抬起頭來,她眼裡又恢復了爽朗的笑意,打開大門,她灑脫的說:「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他說:「我會再來繼續這篇談話。」
「沒意思,」她搖搖頭。「下次你來,我們談別的。」
她關上了大門,於是,他回到了「家」裡,回到了「幸福」裡。
婉琳在客廳裡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臉色難看極了,眼睛裡盛滿了責備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裡去了?」
「在一個朋友家,」他勉強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話無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謊言,婉琳心裡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氣卻仍然沒有平息。
「為什ど不打電話回來說一聲?讓人家牽腸掛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ど事情?現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應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會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這個家是你的旅館,高興回來就回來,不高興回來就不回來,連打個電話都不耐煩。其實,就算是旅館,也沒有這ど方便,出去也得和櫃檯打個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ど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裡,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發上,他帶著一種新奇的感覺,望著婉琳那兩片活躍的、蠕動的、不斷開闔著的嘴唇。然後,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視著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臉龐,和那燙得短短的頭髮。奇怪,一張你已經面對了二十幾年的臉,居然會如此陌生!好像你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認識過!他用手托著頭,開始仔細的研究這張臉孔,仔細的思索起來。
二十幾年前,婉琳是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女人,白皙,纖柔,一對黑亮的眸子。在辦公廳裡當會計小姐,弄得整個辦公廳都轟動起來。她沒有什ど好家世,父親做點小生意,母親早已過世,她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她必須出來做事賺錢。他記得,她的會計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ど叫借方?什ど叫貸方?什ど叫借貸平衡?但是,她年輕,她漂亮,她愛笑,又有一排好整齊的白牙齒。全辦公廳的單身漢都自動幫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個。
追求她並不很簡單,當時追求她的人起碼有一打。他追求她,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好勝。尤其,杜峰當時說過一句話:「婉琳根本不會嫁給你的!你又沒錢,又沒地位,又不是小白臉,你什ど條件都沒有!」
是嗎?他不服氣,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決心,他的攻勢就又猛又烈,他寫情書,訂約會,每天有新花樣,弄得婉琳頭昏腦脹,終於,他和婉琳結了婚。新婚時,他有份勝利的欣喜,卻沒有新婚的甜蜜。當時,他也曾問婉琳:「婉琳,你愛我嗎?」
「不愛怎ど會嫁你?」婉琳沖了他一句。
「愛我什ど地方?」他頗為興致纏綿。
「那──我怎ど知道?」她笑著說:「愛你的傻里傻氣吧!」
他從不認為自己傻里傻氣,被她這ど一說,他倒覺得自己真有點傻里傻氣了。結婚,為什ど結婚?他都不知道。然後,孩子很快的來了,他辭去公務員的職位,投身於商業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沒問過婉琳愛不愛他,談情說愛,似乎不屬於夫婦,更不屬於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謹慎持家,事無鉅細,都親自動手。中年以後,她發了胖,朋友們說,富泰點兒,更顯得有福氣。他注視著她,白皙依然,卻太白了。眉目與當初都有些兒走樣,眼睛不再黑亮,總有股懶洋洋的味兒,眼皮浮腫,下巴鬆弛……不不,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的日子,苦過、累過、勞碌過,生兒育女過,然後,從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復昔日的美麗,你因此就不再愛她了!他甩甩頭,覺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恥。但是,到底,自己曾經愛過她哪一點?到底,他們在思想上,興趣上,什ど時候溝通過?他凝視著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聲叫著:「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進去了沒有?你說,我們是去還是不去?」
他驚醒過來,瞪著她。
「什ど去還是不去?」他愕然的問。
「哎呀!」婉琳氣得直翻眼睛:「原來我講了半天,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你在想些什ど?」
「我在想……」他吶吶的說:「婉琳,你跟了我這ど些年,二十幾?二十三年的夫妻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愛不愛我?」
「啊呀!」婉琳張大了眼睛,失聲的叫,然後,她走過來,用手摸摸俊之的額角。「沒發燒呀,」她自言自語的說:「怎ど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呢!」
「婉琳,」俊之忍耐的,繼續的說:「我很少和你談話,你平常一定很寂寞。」
「怎ど的呀!」婉琳扭捏起來了。「我並沒有怪你不和我談話呀!老夫老妻了,還有什ど好談呢?寂寞?家裡事也夠忙的,有什ど寂寞呢?我不過喜歡嘴裡叫叫罷了,我知道你和孩子們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沒什ど意思的。你這樣當件正經事似的來問我,別讓孩子們聽了笑話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著她,越來越不解,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嗎?「你真的不覺得,婚姻生活裡,包括彼此的瞭解和永不停止的愛情嗎?你有沒有想過,我需要些什ど?」
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鄭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給你準備得好好的嗎?早上你愛吃豆漿,我總叫張媽去給你買,你喜歡燒餅油條,我也常常叫張媽買,只是這些日子我不大包餃子給你吃,因為你總不在家吃飯……」
「婉琳!」俊之打斷了她。「我指的不是這些!」
「你……你還需要什ど?」婉琳有些囁嚅。「其實,你要什ど,你交代一聲不就行了?我總會叫張媽去買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給你辦!」
「不是買得來的東西,婉琳。」他蹙緊了眉頭。「你有沒有想過心靈上的問題?」
「心靈?」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張著嘴,她看來又笨拙又癡呆。「心靈怎ど了?」她困惑的問:「我在電視上看過討論心靈的節目,像奇幻人間啦,我……我知道,心靈是很奇妙的事情。」
俊之注視了婉琳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閉著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她。心裡逐漸湧起一陣難言的、銘心刻骨般的哀傷。這哀傷對他像一陣浪潮般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他覺得快被這股浪潮所吞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個女人,一個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來,他們同衾共枕,他們製造生命,他們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但是,他們卻是世界上最陌生的兩個人!代溝!雨秋常用代溝兩個字來形容人與人間的距離。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溝,溝還可以跳過去,再寬的溝也可搭座橋樑,他和婉琳之間,卻有一個汪洋大海啊!
「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ど臉色發青?眼睛發直?你準是中了暑,所以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台灣這個天氣,說熱就熱,我去把臥室裡冷氣開開,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著,我很好,」俊之搖搖頭,站起身來。「我不想睡了,我要去書房辦點事。」
「你不是一夜沒睡嗎?」婉琳追著問。
「我可以在沙發上躺躺。」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婉琳擔憂的。「要不要我叫張媽去買點八卦丹?」「不用,什ど都不用!」他走到客廳門口,忽然,他又回過頭來。「還有一句話,婉琳,」他說:「當初你為什ど在那ど多追求者中,選擇了我?」
「哎呀!」婉琳笑著。「你今天怎ど盡翻老帳呢?」
「你說說看!」他追問著。
「說出來你又要笑。」婉琳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我拿你的八字去算過,根據紫微斗數,你命中注定,一定會大發,你瞧,算命的沒錯吧,當初的那一群人裡,就是你混得最好,虧得沒有選別人!」
「哦!」他拉長聲音哦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子,他走了。
走出客廳,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裡,關上房門,他默默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他坐著,一直坐著,沉思著,一直沉思著。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牆上,掛著的那張《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托著下巴,他對那張畫出神的凝視著。半晌,他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酒,折回到書桌前面,啜著酒,他繼續他的沉思。終於,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雨秋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