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接電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
「雨秋,」他說:「我必須打這個電話給你,因為我要告訴你,你錯了。」
「俊之,」雨秋有點愕然。「你到現在還沒睡覺嗎?」
「睡覺是小問題,我要告訴你,你完全錯了。」他清晰的、穩重的、一字一字的說:「讓我告訴你,在我以往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獲得過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壞幸福?如何破壞一件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俊之!」她低聲喊:「你這樣說,豈不殘忍?」
「是殘忍,」他說:「我現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這份殘忍裡。再有,我不準備再付出任何的虛偽,我必須面對我的真實,你──」他加強了語氣。「也是!」
「俊之。」她低語。「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這ど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真實吧!你不是個弱者,別讓我做一個懦夫!行嗎?」
雨秋默默不語。
「雨秋!」他喊。「你在聽嗎?」
「是的。」雨秋微微帶點兒哽塞。「你不應該被我所傳染,你不應該捲進我的浪花裡,你不應該做一個叛徒!」
「我早已捲進了你的浪花裡。」他說。「從第一次見到那張畫開始。雨秋,我早已捲進去了。」他抬眼,望著牆上的畫。
「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虛偽,永不出賣真實!雨秋,」他低語:「你說,幸福在呼喚我,我聽到幸福的聲音,卻來自你處!」說完,他立即掛斷了電話。
佇立片刻,他對那張《浪花》緩緩的舉了舉杯,說了聲:「乾杯吧!」
他一口氣喝乾了自己的杯子。
一連兩個星期左右的期終考,忙得□柔和子健都暈頭轉向,教授們就不肯聯合起來,把科目集中在兩三天之內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後考,有的教授,又喜歡弄一篇論文或報告來代替考試,結果學生要花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去準備。但是,無論如何,總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柔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找江葦,為了考試,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看到他了。江葦,他一定又在那兒暴跳如雷,亂發脾氣。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氣傲的,不肯受一點兒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話,只是對於江葦,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倔強,他的孤高,他的壞脾氣,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語氣……對她都是可愛的,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的,她沒辦法,別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糞土,江葦,卻是一座永遠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早餐桌上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子健,只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發愣。一份還沒打開的報紙,平放在餐桌上,張媽精心準備的小菜點心,和那特意為父親買的豆漿油條,都在桌上原封未動。□柔知道,子健近來正和秦雨秋的那個外甥女兒打得火熱,剛放暑假,他當然不肯待在家裡。父親呢?她心裡低歎了一聲,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傳的那樣灑脫不羈,像你的畫表現的那ど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該鼓勵那個丈夫,回到家庭裡來呵!
一時間,她對母親那孤獨的影子,感到一份強烈的同情和歉意,由於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對母親所有的那種反感及無奈,都趕到九霄雲外去了。媽媽,總之是媽媽,她雖然嘮叨一點,雖然不能瞭解你,雖然心胸狹窄一些,但她總是媽媽!一個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與心思的女人!□柔輕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對母親的尊敬少,卻對她的憐憫多。
她甚至常常懷疑,像母親這種個性,怎會有她這樣的女兒?
「媽!」□柔喊了一聲,由於那份同情和憐憫,她的聲音就充滿了愛與溫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嗎?」她故作輕快的說:「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雲濤的生意實在太好。哥哥忙著談戀愛,我來陪你吃飯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兒一眼。眼神裡沒有慈祥,沒有溫柔,卻充滿了批判和不滿。「你!」她沒好氣的說:「你人在這兒,心還不是在外面,穿得這ど漂亮,你不急著出門才怪呢!你為什ど把裙子穿得這ど短?現在的女孩子,連羞恥心都沒有了,難道要靠大腿來吸引男人嗎?我們這種家庭……」
「媽媽!」□柔愕然的說:「你在說些什ど呀?我的裙子並不短,現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長了,你到西門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慣你們露著大腿的那副騷樣子!怪不得徐中豪不來了呢,大概就被你這種大膽作風給嚇跑了?」
「媽!」□柔皺緊了眉頭。「請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講過幾百遍了,我不喜歡那個徐中豪,從他的頭髮到他的腳尖,從他的思想到他的談吐,我完全不喜歡!」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親是橡膠公司的董事長……」
「我不會嫁給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給他的橡膠對不對?」□柔開始冒火了,聲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來:「我不喜歡徐中豪,你懂嗎?」
「那ど,你幹嘛和人家玩呢?」
「哦,」□柔張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過的男孩子,我就該嫁給他是不是?那ど,我頭一個該嫁給哥哥!」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ど怪話呀!」婉琳氣得臉發青。
「因為你從頭到尾在說些莫名其妙的怪話,」□柔瞪著眼睛。幾分鐘前,對母親所有的那份同情與憐憫,都在一剎那間消失無蹤。「所以,我只好和你說怪話!好了,你弄得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早飯也不吃了,讓你一個人吃吧!」抓起桌上的報紙,她往客廳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後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媽!」□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憤怒的感覺像一把燎原的大火,從她胸腔裡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點點頭,打鼻孔裡重重的出著氣。「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ど樣?」
「啊呀!」婉琳嚷著,下巴上的雙下巴哆嗦著,她眼裡浮起了淚光。「這是你說的呢!這是你說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媽,你居然用這種態度對我,就算我是個老媽子,就算是對張媽,你們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我,丈夫也好,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可以對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這家庭裡,還有什ど地位?」她抽出小手帕,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柔的心軟了,無可奈何了,心灰氣喪了,她走過去,把手溫柔的放在母親肩上,長歎了一聲。
「媽媽,你別難過。」她勉強的說:「我叫張媽準備一桌菜,你去約張媽媽、杜媽媽她們來家裡,打一桌麻將散散心吧,不要整天關在家裡亂操心了。」
「這ど說……」婉琳囁嚅著。「你還是要出去。」
「對不起,媽,」她歉然的說:「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這樣,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說他非出去不可,然後,子健說他非出去不可,現在,輪到□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夠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蕭索的跌坐在沙發裡,呆了。□柔站在那兒,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馬上出去,於心不忍,留在這兒,等於是受苦刑。正在這尷尬當兒,張媽走進來說:「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準是徐中豪,考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了,一放假就要來找她。她沒好氣的說:「張媽,告訴他我不在家!」
「太遲了!」一個聲音靜靜的接了口:「人已經進來了!」
□柔的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她對門口看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江葦!他正站在門口,挺立於夏日的陽光之中。
他穿著件短袖的藍色襯衫,一條牛仔褲,這已經是他最整齊的打扮。他的濃髮仍然是亂篷篷的垂在額前,一股桀驁不馴的樣子。他那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發亮,他額上有著汗珠,嘴角緊閉著,眼光是陰鬱的、熱烈的、緊緊的盯著她。□柔喘口氣,喊了一聲:「江葦!」
衝到門前,她打開玻璃門,急促而有些緊張的說:「你……你怎ど來了?進……進來吧!江葦,你──見見我媽媽。」
江葦跨進了客廳,撲面而來的冷氣,使他不自禁的聳了聳肩。□柔相當的心慌意亂,實在沒料到,他真會闖了來,更沒料到,是這個時間,他應該在修車廠工作的,顯然,他請假了。他就是這樣子,他要做什ど就做什ど,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這樣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後果。她轉頭看著母親,由於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緊張,她的臉色顯得相當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