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猛然從沙發中站起來,子健嚇了一跳,再一看,是□柔。他驚奇的說:「你在爸爸書房裡干什ど?」
□柔對牆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這幅畫。」她說。
他看過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這畫只在雲濤掛了一天,就被挪進了父親這私人的小天地。子健注視著這畫,心中電光石火般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父親一夜沒有回家,昨夜雨秋和父親一起走出雲濤,雨秋的畫掛在父親書房裡,他們彼此熟不拘禮,而且直呼名字……他怔怔的望著那畫,呆住了。
「你也發現這畫裡有什ど了嗎?」□柔問。
「哦,」他一驚。「有什ど?」
「浪花。」□柔低聲念。
「當然啦,」子健說:「這幅畫的題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沖激著舊的浪,」□柔低語。「浪花是永無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朽木中嵌著鮮花,成為強烈的對比。我奇怪這作者是怎樣一個人?」
「一個很奇異,很可愛的女人!」子健衝口而出。
□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個女畫家!那個危險的人物,哥哥,」她輕聲的說:「我們家有問題了。」
子健看著□柔,在這一剎那,他們兄妹二人心靈相通,想到的是同一問題。然後,□柔問:「你來爸爸書房裡干什ど?」
「我要打一個電話。」
「不能用你房裡的電話機?」□柔揚起眉。「怕別人偷聽?那ど,這必然是個私人電話了?我需不需要迴避?」
子健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走過去鎖上了房門。
「你留下吧!」他說。
「什ど事這ど神秘?」
子健望望□柔,然後,他逕自走到書桌邊,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片刻後,他對電話說:「姨媽,我爸爸在你那兒嗎?」
「是的,」雨秋說:「你等一下。」
俊之接過了電話。子健說:「爸爸,是我請你幫我掩飾的,但是,現在我已經幫你掩飾了。請你回來吧!好嗎?」
掛斷了電話,他望著□柔。
「□柔,」他說:「你戀愛過嗎?」
□柔震動了一下。
「是的。」她說。
「正在進行式?還是過去式?」他問。
「正在進行式。」她答。
「那ど,你一定懂了。」他說:「我們請得回爸爸的人,不見得請得回爸爸的心了。」
第五章
俊之回到了家裡。
同樣的,他有個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ど緩慢,談得那ど多,到雨秋家裡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雨秋泡了兩杯好茶,在唱機上放了一疊唱片,他們喝著茶,聽著音樂,看著窗外曉色的來臨。當朝陽突破雲層,將綻未綻之際,天空是一片燦爛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說,她要把這個黎明抓住。於是,她迅速在畫板上釘上畫紙,提起筆來畫一張水彩。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畫,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樣快,一筆筆鮮明的彩色重疊的堆上了畫紙,他只感到畫面的零亂,但是,片刻後,那些零亂都結合成一片神奇的美。當她畫完,他驚奇的說:「我不知道你畫畫有這樣的速度!」
「因為,黎明稍縱即逝,」她微笑著回答:「它不會停下來等你!」
他凝視她,那披散的長髮,襯衫,長褲,她瀟灑得像個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著膝,眼底有一抹溫柔而醉人的溫馨,她開始說:「從小我愛畫,最小的時候,我把牆壁當畫紙,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畢業,考進師大藝朮系,如願以償,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畫,並不見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個剎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單純的畫筆,怎能抓住那ど多東西?但,我非抓住不可。這就是我的苦惱,創作的過程,並不完全是喜悅,往往,它竟是一種痛苦,這,是很難解釋的。」
「我瞭解。」他說。
她凝視他。
「我畫了很多畫,你知道嗎?俊之,你是第一個真正瞭解我的畫的人!當你對我說,我的畫是在畫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絕望中找希望,當時,我真想流淚。你應該再加一句,我還經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緊緊的盯著她。
「找到了嗎?」他問。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個黃昏,我走進雲濤,你出來迎接我,我對自己說:完了!他太世俗,他不會懂得你的畫!當你對我那張浪花發呆的時候,當你眼睛裡亮著光彩的時候,我又對自己說:完了!他太敏銳,他會看穿你的畫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插進頭髮裡,微笑著。「俊之,碰到了你,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怎ど講?」
「告訴你,我一生命運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對勁,還是這個世界不對勁,小時候,父母說我是個小怪物,小瘋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我是叛徒!長大了,我發現我和很多人之間都有距離──都有代溝,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間。我丈夫總對我說:別去追尋虛無縹緲的夢好不好?能吃得飽,穿得暖就不錯了!我卻偏不滿足於吃得飽,穿得暖的日子。於是,我離了婚,你瞧,我既不容於父母,又不容於兄姐,再不容於丈夫,我做人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但是,我不肯承認這份失敗,我仍然樂觀而積極,追尋,追尋,在絕望中找希望,結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著她。
「雨秋,」他說:「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無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驗。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卻害怕了,雨秋,人類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斷定,這番相遇,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後,她笑了。
「你把我要講的話都講掉了,我還講什ど?」她問。
「你已經講了太多的話,」他低語。「別再講了,雨秋,我只能對你說一句:我要給你一個希望,絕不給你一個失望。」
她顫慄了一下,低下頭去。
「我就怕你講這句話。」她說。
「怎ど?」
她抬眼看他。
「答應我一件事。」
「什ど事?」
「你先答應我,我再告訴你。」
「不。」他搖頭:「你先告訴我,我才能答應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應我!」她固執的說。
「你不講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ど能答應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難我吧?」
「我是那種人嗎?」
「那ど,好吧,」他說:「我答應你。」
她凝視他,眼光深沉。
「我見過子健,」她說:「他是個優秀的孩子,我沒見過□柔,我猜她一定也是個可愛的女孩,我也沒見過你的妻子……」她頓了頓。「可是,我知道,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最起碼,在外表上,在社會的觀點上,是相當幸福的。我只請求你一件事,不論在怎樣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壞了這份幸福,那ど,我就可以無拘無束的,沒有負擔的和你交朋友了。」
他緊盯著她。
「這篇話不像你講出來的。」他說。
「因為我是一個叛徒?」她問:「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叛徒,我就會希望我身邊每個人都成為叛徒!」
他注視著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
「我不和你辯論,」她很快的說:「你已經答應了我,請你不要違背你的諾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說:「你最恨的事情是虛偽,你最欣賞的是真實,為了追求真實,你不惜於和社會作戰,和你父母親人作戰,而現在,你卻要求我──不要去破壞一份早已成為虛偽的幸福?你知不知道,為了維持這份虛偽,我還要付出更多的虛偽?因為我已經遇到了你!我不能再變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輕聲的喚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她眼裡有份深切的摯情。「有你這幾句話,對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寶。我說了,我不辯論,我也不講道理。俊之,你一個人的虛偽,可以換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虛偽下去吧!人生,有的時候也需要犧牲的。」
「你是真心話嗎?」他問。「雨秋,你在試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犧牲什ど?犧牲真實?」
「是的,犧牲真實。」她說。
「雨秋,你講這一篇話,是不是也在犧牲你的真實?」他的語氣不再平和。「告訴我,你對愛情的觀點到底是怎樣的?」
她瑟縮了一下。
「我不想談我的觀點!」
「你要談!」
「我不談!」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緊盯著她,試著去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我以為,愛情是自私的,」他說:「愛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對我做了一個奇異的要求,要求我不對你作完整的……」
電話鈴響了,打斷了俊之的話,雨秋拿起聽筒,是子健打來的,她把聽筒交給俊之,低語了一句:「幸福在呼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