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菡衝到爐邊,本能的就抓住鍋柄,把那鍋已燒焦的稀飯搶救下來。她忘了那鍋柄早已斷了,頓時間,一陣燒灼的痛楚尖銳的刺進了她的手指,她輕呼了一聲,慌忙把鍋摔下來,於是,鍋傾跌了,半鍋燒焦的稀飯撲進火爐裡,引發出一陣「嗤」的響聲,火滅了,稀飯溢得滿爐台,滿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親尖叫,衝過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開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壞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媽,不是!」她叫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的腦袋被拉扯得歪了過去。「對不起,媽,對不起,我沒注意,不是故意的……」
「還說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親揚起手來,順手就揮來一記耳光,碧菡一個踉蹌,直衝到爐台邊,那鍋稀飯再一次傾跌過去,整鍋都傾倒了。
母親手裡的小弟弟被驚嚇了,開始嚎哭起來,全家都驚動了,弟妹們一個個鑽進廚房,父親的臉也出現了。
「怎ど回事?」父親沉著聲音問,因為沒睡夠而發著火。
「一大清早就這樣驚天動地的干什ど?」
「你瞧瞧!你瞧瞧!」母親指著那鍋稀飯,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你的寶貝女兒做的!她燒焦了飯,還故意把它潑掉!看看你的寶貝女兒!你做工供給她讀書,她怎樣來報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著滿眼睛的淚,勉強的解釋。「絕不是故意的!」她開始抽泣。
「哭什ど哭?」父親惱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觸我的霉頭是不是?你在幹些什ど?為什ど燒不好一鍋飯?」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著眼淚,不能哭,不能哭,父親最忌諱早上有人哭,他說這樣一天都會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淚怎ど那ど多呢?
「洗衣服?!」母親三步兩步的走進後院裡,頓時又是一陣哇哇大叫:「天哪,她要敗家呢!衣服一件也沒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準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覺的用了過多的肥皂粉。母親折回到廚房裡來,臉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在洗什ど衣服?」舉起手來,她又來擰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邊一閃,母親沒抓住她,卻正好一腳踩在地上的稀飯裡,稀飯粘而滑,她手裡又抱著個孩子,一時站不牢,就連人帶孩子跌了下去。一陣砰砰碰碰的巨響,碗櫥帶翻了,碗盤砸碎了,孩子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碧菡的臉色嚇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親,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親三腳兩步的搶了過來,一把抱走了孩子,母親站直身子,呼天搶地般的哭叫了起來。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她想要害死我們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連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睜大了眼睛,聲音發著抖:「我沒有……我沒有……」她囁嚅著,喘息著:「我真的沒有……」
父親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並沒受傷,卻因驚嚇而大哭不停。父親大跨步的走了過來,在碧菡還沒弄清楚他要干什ど之前,她已經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這一下重擊使她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頓時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卻叫不出來,因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無數的打擊已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頭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後,她聽到一聲淒慘的呼叫:「爸爸!請你不要打姐姐!請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衝了過來,哭著用手緊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緊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著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親的手軟了,打不下去了,他廢然的垂下手來,望著這對幼年喪母的異父姐妹。跺了一下腳,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孽債!」他說:「真是孽債!」
碧荷瘦小的身子顫抖著,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緊攀在碧菡的身上。父親再跺了一下腳:「碧菡!今天不許去上課!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罰你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父親掉頭走開了。
碧菡退到院子裡,坐下來,她又開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過來,搬了一個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邊。
「碧荷,」碧菡低聲說:「你該去上學了。」
「不!」碧荷堅決的搖著她的小腦袋。「我幫你洗衣服!」
「你洗不動,」碧菡的眼淚順著面頰滾下來。「你聽我話,就去上課。」
「不。」碧荷的眼淚也滾了下來,她抽泣著。「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輕輕整理碧荷鬢邊的頭髮。碧荷抬眼望著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著說:「你流血了。」
「沒有關係,我不痛。」
「姐姐,」碧荷壓低聲音說:「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積起來了。「爸爸要工作,要養我們,爸爸很可憐。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ど,我恨媽媽!」
「噓!」碧菡用手壓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不可以再說!」她擦拭著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別哭了,碧荷,別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著碧菡,小臉上是一片哀戚。
碧菡嘗試對她微笑,嘗試安慰她:「讓我告訴你,碧荷,」她說:「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因為……因為……」她看著那些帶著彩色的肥皂泡:「因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的……」
碧荷張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瞭解碧菡在說些什ど,但是,她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姐姐的眼眶,滾落到洗衣盆裡去了。
俞碧菡有三天沒有來上課。
對蕭依雲這個「臨時」性的「客串」教員來說,俞碧菡來不來上課,應該與她毫無關係。反正她只代一個月的課,一個月後,這些學生就又屬於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個學生需要人操心的話,盡可以留給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來煩,也不必她過問。可是,望著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樣定不下心來。她眼前一直縈繞著俞碧菡那對若有所訴的眸子,和嘴角邊那個怯弱的、無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還空著。蕭依雲站在講台上,不安的鎖起了眉頭。
「有誰知道俞碧菡為什ど不來上課嗎?」她問。
「我知道。」一個名叫何心茹的學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較接近的同學。「我昨天去看了她。」
「為什ど?她生病了嗎?」
「不是,」何心茹的小臉上浮上一層憤怒。「她說她可能要休學了!」
「休學?」蕭依雲驚愕的說:「她功課那ど好,又沒生病,為什ど要休學?」「她得罪了她媽。」
「什ど話?」蕭依雲連懂都不懂。
「她說她做錯了事,得罪了她媽,在她媽媽氣悄了以前,她沒辦法來上課。」何心茹的嘴翹得好高。「老師,你不知道,她媽是後母,我看那個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ど?胡說八道。但是,一個像俞碧菡那樣複雜的家庭,彼此一定相當難於相處了。總之,俞碧菡面臨了困難!總之,蕭依雲雖然只會當她三天半的老師,她卻無法置之不理!總之,蕭依雲知道,她是管定了這檔子「閒事」了。
於是,下課後,她從何心茹那兒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輛出租車,她直馳向俞碧菡的家。
車子在大街小巷中穿過去,松山區!車子馳向通麥克阿瑟公路的天橋,在橋下轉了進去,左轉右轉的在小巷子裡繞,蕭依雲驚奇的望著外面,那些矮小簡陋的木板房子層層迭迭的堆積著,像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子。從不知道有這樣零亂而嘈雜的地方!這些房子顯然都是違章建築,從大門看進去,每間屋子裡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卻在這兒茂盛的滋生著,因為,那泥濘的街頭,到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腫而破爛的衣服,雖然凍紅了手腳,卻兀自在細雨中追逐嬉戲著。
車停了,司機拿著地址核對門牌。
「就是這裡,小姐。」
蕭依雲遲疑的下了車,付了車資,她望著俞碧菡的家。同樣的,這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子,大門敞開著,在房門口,有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裡抱著個孩子,那女人倚門而立,滿不在乎的半裸著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蕭依雲走過來,她用一對尖銳的,輕藐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蕭依雲感到一陣好不自在,她發現自己的服飾、裝束,和一切,在這小巷中顯得那樣的不諧調,她走過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禮貌的問:「請問,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