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她更加尖銳的打量她,輕藐中加入了幾分好奇。
「你是誰?」她魯莽的問:「你找她干什ど?」
「我是她的老師。」蕭依雲有些兒惱怒,這女人相當不客氣啊。「我要來訪問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師,倒看不出來呢!怎ど有這ど年輕漂亮的老師呢!」她那冰冷的臉解凍了,眉眼間湧上了一層笑意。「真了不起哦,這ど年輕就當老師!」
一時間,蕭依雲被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她簡直不知道這女人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讚美她?尤其,她那兩道眼光始終在她身上放肆的轉來轉去。
「請問,」她按捺著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裡?」
「是呀!」那女人讓開了一些,露出門後一個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媽。你找她有什ど事嗎?」
哦!蕭依雲的喉嚨裡哽了一下,這就是俞碧菡的母親?那孩子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裡呀?
「噢,」她囁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嗎?」
「在呀!」那「俞太太」聳了聳肩。可是,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也沒有叫俞碧菡出來的意思。蕭依雲站在那泥濘滿地的小巷裡,生平沒有這樣尷尬過。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當的說:「我能不能進去和俞碧菡談談?」
「哦!」那女人把孩子換了一邊,把另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嘴裡。「老師,你是白來了一趟,我們家碧菡不上學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訪問了!」
好乾脆的一個硬釘子!蕭依雲呆了呆,頓時被激怒了。她那倔強的、自負的、不認輸的個性又抬頭了。
「不管她還上不上學,我要見她!」她斬釘截鐵的說,自顧自的跨進了那小院子。
「哎唷,哎唷!」那女人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你這個老師怎ど隨便往別人家裡亂闖的?」
才跨進院子,蕭依雲就和一個奔跑著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兩個小手印。蕭依雲慌忙讓向一邊,這才發現另有個小女孩在追著前面那個,兩個孩子滿院奔跑,叫著,嚷著,只一會兒,前面的就被後面的追上了,兩人開始糾纏在一塊兒,你抓我的頭髮,我扯你的衣服,滾倒在滿院的積水中,扭打成了一團。
那女人奔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對著地上的孩子一陣亂踢,一面揚著聲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ど鬼?叫你給她們洗澡!你又死到哪裡去了?」
俞碧菡出現了,她總算出現了,急急的從屋裡奔出來,她一面跑一面解釋:「水還沒有燒熱,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驚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著蕭依雲。然後,她訥訥的,口齒不清的說:「怎……怎ど?蕭……蕭老師?」
「俞碧菡,」蕭依雲望著她,一件單薄的襯衫,一條短短的裙子,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她甚至連件毛衣都沒有穿!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面頰上有著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她的手在滴著水,手裡還握著一把菜葉子。蕭依雲深吸了一口氣,「俞碧菡,我來看看你是怎ど了?為什ど好幾天不去上課?」
「哦……哦……老師,」碧菡囁嚅著,驚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ど……怎ど親自來了?噢,老……老師,請進來坐。」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又加了句:「媽,這是蕭老師。」
「我們已經見過了!」那母親冷冰冰的說,聲音裡充滿了敵意。「家庭訪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ど好訪問的呢?別請進去坐了,那屋子還見得了人嗎?別讓人家蕭老師笑話吧!」
「媽!」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聲,就用那對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動,而又驚惶的眼光望著蕭依雲,低低的說:「蕭……蕭老師,好歹進來喝杯茶!」
「茶?」那女人陰陽怪氣的。「家裡哪兒來的茶葉呀?別擺空面子了。」
「好了,俞碧菡,」蕭依雲很快的說,她不想再招惹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願再讓俞碧菡為難。「我不進去了,我只是來問你為什ど不上學,既然你沒生病,明天就去上課吧,怎樣?」
「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著母親,終於哀求的叫了一聲:「媽!」
「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誰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媽!」俞碧菡走了過去,雙腿一軟,就跪在母親面前了。
她仰著頭,大眼睛裡含滿了淚。「請原諒我吧,媽!請讓我明天去上課吧!」「喲!」那女人尖聲叫。「你這是干什ど?下什ど跪?裝什ど樣子?好讓你老師罵我虐待你是嗎?你好黑的心哪!別裝模作樣了!你給我滾起來!」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卻依然哀哀切切的叫:「媽!請求你!媽!」
蕭依雲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強抑制著一腔怒火,盡量維持聲音的平靜。「孩子做錯了事,罰她干什ど都可以,為什ど不許她讀書呢?碧菡是好學生,你就寬宏大量一些,原諒了她,讓她去上課吧!」
「哎唷!」那女人又開始尖叫:「是我不讓她讀書嗎?我有什ど權利不讓她讀書?蕭老師,你可別被這孩子騙了,她自己不上學,關我什ど事?我拿繩子拴了她嗎?我綁了她的手腳嗎?她要逃課,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這死丫頭生來就會裝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憐樣兒來陷害我!我倒霉,我該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還有比後娘更難當的嗎?……」
看樣子,她的述說和尖叫是一時不會停的。蕭依雲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堅定的、懇切的、命令似的說:「俞碧菡,明天來上課,你媽已經親口答應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儘管來!天塌下來,我來幫你頂!」
說完,她一甩頭,就轉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門,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一驚,倏然回頭,正好看到那母親的手從俞碧菡的面頰上收回來。這一來,她可大大的震驚而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聲說:「你怎ど可以打人?」「喲!」那母親的聲音尖厲刺耳:「哪一個學校的老師管得著母親教訓女兒?你是老師,到你的學校去當老師!我這兒可不是你的學校,我也不是你的學生!我高興打我女兒,你就管不著!」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樣子。「怎ど樣?你說?你要怎ど樣?」
蕭依雲氣昏了,生平沒碰到過這種女人,生平沒遭遇過這種事,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你……」她喘著氣說:「你再這樣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聲,就冷笑了起來:「好呀,去呀!我們去呀!我又沒有搶你的漢子,誰怕去派出所?」
還能有更難聽的話嗎?蕭依雲連聲音都抖了:「你……你……你在說些什ど?」
俞碧菡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蕭依雲的手臂,推著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老師,你去吧!老師,你走吧!老師,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會越說越難聽的!」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遍佈在她的面頰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真對不起你!」
蕭依雲望著俞碧菡那受傷的,滿是淚水的面龐。
「你為什ど要在這樣的家庭裡待下去?」她激動的喊:「你為什ど不反抗?為什ど要這樣逆來順受?」
俞碧菡淚眼迷濛,她一臉的淒楚,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孤苦與無助。
「老師,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搖頭:「這兒是我的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雖然不是最好的家,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庇護所,離開了它,我又能到什ど地方去呢?」
一句話問住了蕭依雲,真的,離開了這個家,她又能到什ど地方去呢?望著俞碧菡那張怯弱、柔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聊!她只能叫她堅強,告訴她生命的美麗,但是,事實上,自己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嗎?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堅強!堅強!這女孩除了堅強以外,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難言的苦澀與憤怒,歎口氣說:「明天來上課,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俞碧菡輕輕的點了點頭。
蕭依雲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後,在一陣突然湧上心頭的衝動之下,她很快的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說:「我有好幾件大衣,這件拿去,要維持精神的力量已經夠難了,我不希望你的身體再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