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雲氣得咬牙切齒。
「你是第一個兇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雲!」高皓天說:「少和她吵了,我們救人要緊!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車上去!」
一句話提醒了依雲,她慌忙找毯子,沒找到,只好用那床髒兮兮的棉被把她蓋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樣輕,抱在懷裡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識的看了看那張臉,如此蒼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緊閉的雙眼,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天哪!這是一條生命呢!一陣緊張的、憐惜的情緒緊抓住了他:不能讓她死去,不能讓一條生命這樣隨隨便便的死去!他抱緊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車邊走去。
把碧菡放在後座上,依雲坐進去摟住了她,以防她傾跌下來。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過來:「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著說。
看樣子,這個家裡除了這個小女孩,並沒有第二個人關心碧菡的死活,依雲簡單的說了句:「上來吧!」
碧荷鑽進了車子。
高皓天發動了馬達,車子如箭離弦般向前衝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駛向台大醫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撫摸她,依雲望著這姐妹二人,一剎那間,她深深體會到這姐妹二人同病相憐的悲哀,和相依為命的親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緊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她抬眼注視著依雲,含淚說:「蕭老師,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雲頗為感動,她眼眶濕潤潤的。
「別叫我蕭老師,叫我蕭姐姐吧!」她說。
「蕭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順從的叫了一聲。「你永遠做我們的姐姐好嗎?」她直視著她,眼裡閃著期盼的淚光。
依雲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叫什ど名字?」她問。
「我叫俞碧荷。」
「碧荷!」她拍拍她。「你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會死了,是嗎?」碧荷的眼裡燃燒著希望。
依雲看了碧菡一眼,那樣奄奄一息,那樣了無生氣的一張臉!依雲打了個寒噤,她不願欺騙那小女孩。
「我們還不知道,要看了醫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她不再說話了。
車子停在台大醫院急診室的門口,高皓天下了車,打開車門,他把碧菡抱了出來。碧菡經過這一陣顛簸和折騰,似乎有一點兒醒覺了,她呻吟了一聲,微微的張開眼睛來,無意識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視著這對眼睛,心裡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ど澄澈,多ど清明,多ど如夢似幻的一對眼睛!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到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
進了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來,醫生只翻開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馬上就叫護士量血壓,碧荷被叫了過來,醫生一連串的詢問著病情,越問聲音越嚴厲,然後,他憤怒的轉向依云:「為什ど不早送來?」
依雲也來不及解釋自己和碧菡的關係,只是急急的問:「到底是什ど病?嚴不嚴重?」
「嚴不嚴重?」醫生叫著說:「她的高血壓只有八十二,低血壓只有五十四,她身體中的血都快流光了!嚴不嚴重?她會死掉的,你們知道嗎?」他再看了看血壓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們必須馬上給她輸血。」
「血型?」依雲一怔:「不知道。」
醫生狠狠的盯了依雲一眼,轉頭對護士說:「打止血針,馬上驗血型。」再轉向依云:「你們帶了醫藥費沒有?她必須住院。」
依雲又怔了一下,她轉頭對高皓天說:「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錢。」
「拿多少呢?」高皓天問。
醫生忙著在給碧菡打針,止血,檢查,護士用屏風把碧菡遮住了。半晌,醫生才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他滿臉的沉重,望著高皓天和依雲。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來就害了胃潰瘍,現在,是由慢性轉為急性,所以會吐血,而且在內出血,我們一面給她輸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馬上送手朮室開刀,我看,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不把胃上的傷口切除,她會一直失血而死去。你們誰是她的家屬?」
高皓天和依雲面面相覷。終於,依雲推了推碧荷。
「她是。」
「她的父母呢?誰負她的責任?誰在手朮單上簽字?誰負責手朮費、血漿,和保證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請你馬上救人,要輸血就輸血,要開刀就開刀,要住院就住院,我們負她的全部責任!」掉轉頭,他對依雲說:「你留在這兒辦她的手續,我回家去拿錢!」
依雲點點頭,高皓天轉過身子,迅速的衝出了醫院。
當高皓天折回到醫院裡來的時候,碧菡已經被送入了手朮室,依雲正在手朮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碧荷經過這ど長久一段時期的哭泣和緊張,現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長椅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依雲的風衣。高皓天繳了保證金,辦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續,他走過來,坐在依雲的身邊。
「依雲!」他低低的叫。
依雲抬眼望著他。
「你真會惹麻煩呵!」他說:「幸虧你只教了一個月的書,否則,我們大概從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繞著依雲鬢邊的一綹短髮,他的眼光溫存而細膩的盯著她。「可是,依雲,你是這樣一個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說不出我有多ど多ど的愛你!」
依雲微笑了,她把頭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緊緊握住了高皓天的手。
「知道嗎?皓天?」她在他耳邊輕聲的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今晚的表現,永遠不會!我在想……」她慢慢的說:「我嫁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繞住了她的肩。
「我告訴你,依雲,」他說:「你放心,那孩子會好的,會活過來的。」
「你怎ど知道?」依雲問。
「因為,她有這樣的運氣,碰到你當她的老師,又有這樣的運氣,及時找到你,還有……」
「還有這樣的運氣……」依雲接口說:「我又有那樣一個熱心而善良的丈夫!」
「好吧,」高皓天說:「這也算一條,又有這樣的運氣,我們並不貧窮,繳得出她的保證金,還有一項運氣,碰巧第一流的醫生都在醫院裡……一個有這ど多運氣的女孩子,是不應該會輕輕易易的死去的!」
依雲偎緊了他。
「但願如你所說!」她說:「可是,手朮怎ど動了這樣久呢?」
「別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經累得眼眶都發黑了。」
依雲搖搖頭。
「我怎ど睡得著?」她看看那在睡夢中不安的囈語著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蓋好,她低歎了一聲。「皓天,原來世界上有如此可憐的人,我們實在太幸福了。以後,我們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對。」
他不語,只是更緊的攬住了她。
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一分一秒的流過去,手朮室的門一直闔著。高皓天和依雲依偎著坐在那兒,共同等待一個有關生死的大問題。他們手握著手,肩靠著肩,彼此聽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覺得這漫長的一夜,使他們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愛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雲幾乎要朦朧入睡了,可是,終於,手朮室的門開了,醫生們走了出來。依雲和高皓天同時跳了起來。
「怎樣?大夫?」高皓天問。
「切除了三分之一個胃。」醫生說,微笑的。「一切都很順利,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依雲舉首向天,臉上綻放著喜悅的光彩,半晌,她回過頭來,看著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麗,不是嗎?」她笑著問。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你真美麗,依雲。」他說。
他們依偎著走到窗前,窗外,遠遠的天邊,第一線陽光正從地平線上射了出來。朝霞層層疊疊的堆積著,散射著各種各樣鮮明的彩色,一輪紅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擁之中,冉冉上升。
「我們從沒有並肩看過日出,不是嗎?」依雲問。
「原來日出這ど美麗!」
高皓天沒有說話,只是帶著一分那樣強烈的激動和喜悅,望著那輪旭日所放射的萬道光華。
天完全亮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幾千幾萬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壓下昏昏沉沉的躺著。依稀彷彿,曾覺得自己周圍圍滿了人:醫生、護士,開刀房裡的燈光,也依稀彷彿,曾聽到碧荷低低的抽噎,反反覆覆的叫姐姐,還依稀彷彿,曾有個溫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和面頰,更依稀彷彿,曾有過一雙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身子,走過一段長長的路程……終於,這所有如真如幻的疊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種深深的,倦怠的,一無所知的沉睡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