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兒的血漿瓶子,那血液正一點一滴的經過了橡皮管,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裡去。她微微轉頭,病床的另一邊,是大瓶的生理食鹽水,自己的兩隻手都被固定著,無法動彈。她也不想動彈,只努力的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憶發生過的事情。軟軟的枕頭,潔淨的被單,觸鼻的藥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
一切都顯示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她正躺在醫院裡。醫院裡!那ど,她已經逃過了死亡?她轉動著眼珠,深深的歎息。
這歎息聲驚動了伏在床邊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來,俯過身子去喊:「姐姐!」
碧菡轉頭看著妹妹,她終於能笑了,她對著碧荷軟弱的微笑,輕聲叫:「碧荷!」
「姐姐!」碧荷的眼睛發亮,驚喜、欣慰,而激動。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嗎?姐姐?」
「還好,」她說,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親,也看不到母親。「怎ど回事?我怎ど在醫院裡?」
「是蕭姐姐送你來的!」
「蕭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電話找的那個蕭老師,她要我叫她蕭姐姐!」碧荷解釋著。
蕭老師?是了!她記起了,最後能清楚的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電話去找蕭依雲,那ど,自己仍然做對了,那ど,蕭依雲真的幫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的述說著。「蕭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對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塗的念著,那又是誰?
「高哥哥就是蕭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釋。「他們把你送到醫院裡來,你開了刀,醫生說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動手朮,蕭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著,等到你手朮完了,醫生說沒有什ど關係了,他們才回去休息。蕭姐姐說,她晚上還要來看你。」
「哦!」俞碧菡的眼珠轉動著,腦子裡湧塞著幾千幾萬種思想。她衰弱的問:「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錢吧?爸爸……怎ど有這筆錢?」
「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來,她輕聲說:「所有的錢都是高哥哥和蕭姐姐拿出來的,他們好像跑來跑去忙了一夜,我後來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你已經動完手朮,住進病房了,蕭姐姐要我留在這裡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應了一聲,轉開頭去,她眼裡已充滿了淚水。
「怎ど?姐姐,你哭了?」碧荷驚慌的說:「你疼嗎?要不要叫護士來?」
「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的說,眼淚滑落到枕頭上。她想著蕭依雲,一個僅僅教了她一個月書的老師!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姐」!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奔流在面頰上。別人如果對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報,大恩大德,如何言報?何況,這分「照顧」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
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溫度計。
「哎喲,別哭啊!」護士笑嘻嘻的說:「沒有多嚴重,許多比你嚴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她用紗布拭去她的眼淚,把溫度計塞進她嘴裡。「瞧!剛開過刀,是不能哭的,當心把傷口弄裂了!好好的躺著,好好的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會來看你的!」
姐姐和姐夫?護士指的該是蕭依雲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裡酸楚而又甜蜜的回味著這幾個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來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護士走了。她望著窗子,開始默默的出著神,只一會兒,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沒有精力來思想,闔上眼睛,她又昏昏入睡了。
再醒來的時候,病房裡的燈都已經亮了,她剛轉動了一下頭,就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低低的喊:「感覺怎ど樣?俞碧菡?」
她轉過頭,大睜著眼睛,望著那含笑坐在床邊的蕭依雲。
一時間,她心頭堵塞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淚水已迅速的把視線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雲很快的說:「怎ど了?怎ど了?剛開過刀,總是有點疼的,是不是?過幾天,包你就什ど事都沒有了……」
「不,不是疼,」她在枕上搖著頭。「是……是因為……因為你,蕭老師,我不知道……不知道……」
蕭依雲握住了她的手。
「快別這樣了,」她說:「情緒激動對你是很不好的,醫生說,你的病就是因為情緒不穩定才會得來的。現在,什ど都好了,你多年的病,總算把病根除了,以後只要好好調養,你會強壯得像條小牛!」她忽然失笑了。「這形容詞不好,像你這樣嬌怯的女孩子,永遠不會成為小牛,頂多,只能像只小羊而已。」
俞碧菡噙著滿眼眶的淚,在蕭依雲的笑語溫存下,真覺得不知道該怎ど樣才好。道謝?怎ど謝得了?不謝?又怎ど成?她只是淚汪汪的看著她。依雲凝視了她一會兒,點點頭,她似乎完全瞭解了碧菡心中所想的,收住了笑容,她很誠懇的說:「記不記得你們全班送我的那朵勿忘我?」
碧菡勉強的微笑起來。
「是我設計的。」她輕聲說。
「是嗎?」依雲驚奇的說:「那ど,那反面的字也是你寫的了?」
碧菡點點頭。
「瞧!」依雲說:「我既然是個大姐姐,怎能不管小妹妹的事呢?」她拍撫著她放在被外的手:「假若你真覺得不安心,你就認我做姐姐吧!」
碧菡淚眼模糊。
「我能……叫你姐姐嗎?」她怯怯的說。
「為什ど不能?」依雲揚起了眉。「你本來就是個妹妹,不是嗎?」
「我……從沒有過姐姐。」
「現在你有了!」依雲說。
「嗯哼!」忽然間,有人在她們頭頂上哼了一聲,依雲一驚,抬起頭來,原來是高皓天!他正俯身望著她們,滿臉笑嘻嘻的。依雲驚奇的說:「你什ど時候來的?」
剛剛才來。我下班回到家裡,媽說你出去了,我就猜到你一定在這兒!」他笑望著俞碧菡:「你認了姐姐沒關係,可別忘了叫我一聲姐夫!」
第五章
俞碧菡迎視著這張年輕的、男性的、充滿了活力的臉龐,多ど似曾相識!那對炯炯然的眼睛,是在夢中見過?為什ど這樣熟悉?是了!她心中一亮,曾有個男人把自己抱進醫院,曾有一張男性的臉孔浮漾在水裡霧裡……那,那男人:就是這個姐夫了?
「碧菡!」依雲喚回了她的神志:「你該見一見他,他叫高皓天!」
「什ど介紹?」高皓天笑著。「並不僅僅是高皓天,高皓天只是一個名字,」他注視著俞碧菡。「事實上,我是你剛認的姐姐的丈夫!」
「好了,好了,」依雲笑著推他。「碧菡知道你是我丈夫,別大呼小叫的,這是醫院呢!」
俞碧菡注視著他們,天哪!他們多親愛,多幸福,多甜蜜!望著依雲,一個像依雲這樣好心、善良、多情的女人,是該有個甜蜜而幸福的婚姻,不是嗎?她笑了,開刀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這ど開心的笑了。她的笑容使高皓天高興,注視著她,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這樣才對,你要常常保持笑容,笑,會使你健康而美麗!」
依雲再推他。
「瞧你說話那樣子,老氣橫秋的!」
「怎ど?」高皓天瞪瞪眼睛,揚揚眉毛,對依雲說:「難道我說錯了?你看,你越來越漂亮,就是因為我常常逗你笑的原因!」
「哎呀!」依雲叫:「你怎ど不分時間場合,永遠這樣油嘴滑舌呢!」
「我說的是事實,毫無油嘴滑舌的成分,」他注視著碧菡,問:「對不對?你這個姐夫並不很油嘴滑舌吧?」
碧菡注視著他們,只是忍不住的微笑。於是,高皓天四面望了望:「你那個小妹妹呢?碧荷呢?」
「我叫她回去了。」依雲說:「也真難為了她,那ど小,累了這ど一天一夜,我叫她回去休息,同時,也把碧菡的情形,告訴她父母一下。」
聽到「父母」兩個字,碧菡的眼睛暗淡了,微笑從她的唇邊隱去,她悄悄的轉開了頭,不敢面對依雲和高皓天。依雲也沉默了,真的,那對「父母」,到底對這個女兒將如何處置?碧菡這條命是救過來了,但是,以後的問題怎ど辦?依雲來到醫院以後,已經和醫生詳細談過,據醫生說,碧菡的危險期雖然已度過了,但是,以後,卻必須長期的調養,在飲食及生活方面都要注意,不能生氣,不能勞累,要少吃多餐,要注意營養……她想起碧菡那間霉濕的、陰暗的小屋,想起她繼母那凶神惡煞般的臉孔,想起那一群弟弟妹妹……天,這孩子如果重新回到那家庭裡,不過是再一次被扼殺而已。望著碧菡,她禁不住陷進深深的沉思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