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女娃娃眨著眼,仍是一臉的不解。
「我叫關、竣、天。」他索性扳正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教著她。
「關竣天。」她乖乖地重複了一回,打了個呵欠。
「你應該叫我竣天大哥。」沒道理他該被這樣的女娃娃稱名道姓。
「竣天大哥。」
女娃娃瞇起眼睛,給了他一個甜笑。
那笑,像清晨的蓮,緩緩地在她的頰邊綻開。
關竣天怔忡看著她的笑顏,等他回過神時,女娃娃早已安心地枕著他的手臂,進入沉沉睡夢中。
他瞪著她的睡顏,兩道濃眉愈擰愈緊。想抽起自己的手臂,卻發現只要他稍微一動,女娃娃就一副要流淚的模樣。
關竣天盯著她酣甜的睡顏,思緒開始飄回了許久、許久之前──
他的妹子,名叫小兔。小兔也是個愛粘他的奶娃,爹娘下田耕種時,他總是背著小兔在田野邊跑來跳去。
後來,小兔兩歲時就夭折了,娘說小兔和他們家無緣。
「緣」字是個什麼東西,他不懂,他只知道他和爹娘、小兔,都無緣。
無來由地心酸讓關竣天的神色愈益凝重,他半側過身,斜躺在榻邊凝睇著女娃娃,只當是看到了小兔兒長大的模樣。
此時的關竣天,神色愴然。此時的關竣天,不再是那個人人稱許的英雄少年,他只是個孤單無依的孩子,妄想著家人的陪伴哪。
關竣天深吸了一口氣,收緊臂膀,把女娃娃攏在胸臂之間。
那雙偎在他胸膛上的小小手掌,慢慢地變得暖和了。
他和這個女娃娃,現在看來應該挺像一家人的吧。冷峭薄唇邊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裡有著他自己沒瞧見的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攏住女娃娃小小的手,像是在體會久違的家人感覺。
和「綠」相較之下,他比較相信命運;和命運相較之下,他又比較相信自己。那麼,他想不出有什麼原因,他不能創造出一個屬於他的家。
義父對他有恩,但是太平幫內其他的人,並不真心把他當成家人。他們全當他是「太平幫」下任幫主,言行舉止間,總不免有所圖謀啊。可這女娃娃還不懂事,他大可在她還沒學會對他另眼相待前,先把她變成「他的」家人。
一念及此,關竣天的唇邊泛出了笑容,大掌也隨之將女娃娃擁得更緊了些。
啪辟砰砰啪辟砰砰!
遠處,隱約傳來炮竹之聲,代表了年初一的到來。
新的一年,已然展開。
☆ ☆ ☆
大年初一的清晨,應少謙趁著家人尚未起床時,便溜到「蓮院」裡,想瞧瞧關竣天那個冷面人是如何對待小奶娃的。
他萬萬沒料到,關竣天竟環著采兒在床榻間熟睡著。
他和關竣天當拜把兄弟當了這麼久,從不知道這傢伙居然也會熟睡到旁人推門而入,卻毫不自覺的程度。
應少謙噙著笑,找來了一段紅繩,好興致地想傚法月老在關竣天和采兒的小指上繫條姻緣線。
只是,紅繩還沒碰到關竣天的指尖,關竣天便皺著眉清醒了過來。
「你鬼鬼祟祟地想做什麼?」關竣天瞪著應少謙,不悅地低吼道。
「今兒個是年初一,你至少說些吉祥話吧。」應少謙沒被關竣天的冷臉嚇著,一徑地笑盈盈。
關竣天白他一眼,翻身從床榻上坐起,身側小小人兒卻在同時緊繃了身子,小手開始尋找著他的體溫。
「竣天大哥……」紅潤小嘴微張地喚道。
關竣天凝視著那張小小臉孔,被需要的感覺頓時盈滿了心頭。應采兒不知道他關竣天有何德何能,她只是純粹地希望著他的陪伴哪。
他脫下貂毛大氅塞到她的枕邊,她翻了個身,抱著他的大氅,便又安心地入睡了。
應少謙目不轉睛地看得嘖嘖稱奇──這是那個不愛人親近的小采兒嗎?這是那個不喜與人熱絡的關竣天嗎?
怪不嚨咚!
「你年初一跑來這裡做什麼?不是說要陪家人過年嗎?」關竣天可沒忘了被硬拉來照顧應采兒的緣由。
「我生怕采兒被你這張大冷臉給嚇著了,特別來探望一下唄。咱采兒睡得可好啊?」應少謙探頭看著采兒微張的櫻唇,還是忍不住為著這張絕色小臉而讚歎。
「她睡得很好,夜裡沒醒來過。」關竣天說。
「夜裡沒醒來過!」應少謙睜大眼,壓低聲音問道。「你剛才說采兒夜裡都沒醒來?」
「你小聲點,別吵著她。」關竣天瞪他一眼。
應少謙摸著自己下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關竣天。
「看不出來,你照顧孩子倒是挺有一套嘛。我從府裡差來照顧采兒的秋荷,說她最擔心的便是采兒難以入眠、睡眠不沈的毛病。」
「是這樣嗎?」關竣天一挑眉,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是這樣。」應少謙用力點頭,唇邊的笑不無得意。
看來,他收這個小娃當作義妹,還真是收對了。現在,就只待這女娃兒漸漸成長,與關竣天日久生情。
那關竣天喚他一聲「大哥」的日子,便是指日可待啊!
「你為何笑得如此詭怪?」關竣天挑剔地說道。
「過年嘛,誰不笑呢?」
應少謙雙手插腰,於是笑得更加起勁了。
第二章
一輛雕飾華美的黑檀馬車,在「蓮院」前停了下來。
如今年齡已臻二十八歲的關竣天,頭戴名貴黑貂雪帽、身披黑貂大氅,氣勢尊榮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關爺來了!關爺來了!」
關竣天才走進「蓮院」大門,院裡奴婢們興奮的聲音便爭先恐後地響起。
他微微一頷領,快步踏過外院,走入垂花門內。
「關爺好。」負責照顧應采兒的貼身丫鬟秋荷,笑瞇瞇地上前向他福了福身後,便回頭跟小丫頭們交代:「你們還不快去通知采主兒,說關爺回來了!」
「且慢。」關竣天伸手阻止了秋荷。「別出聲,我想給采兒一個驚喜,她在哪?」
「今兒個天寒地凍的,采兒主子還能在哪?自然是在暖閣套間裡了哪。」秋荷站到關爺身邊,為他拂去貂毛大氅上的雪漬。
「我離開的這一個月,采兒該進的藥膳全盯著她吃了嗎?」關竣天詢問道,劍眉濃眸上皆漾著明顯的在乎之意。
「爺也知道采主兒一向吃得不多,那藥膳總共送了五回,她才勉強吃上一回。」見關爺眉頭一凜,秋荷連忙補充道:「不過,您上回拿來的人蔘丸,采主兒倒是全給吃了,還討著想照三餐吃呢。」
「那是一日只許吃一顆的東西,豈能由著她胡來!」關竣天微一擰眉,雙眼間便已顯出了一道明顯的皺痕,證明他平素亦是經常皺眉之人。
「關爺請放心,秋荷自然是照爺吩咐,沒讓采主兒胡亂吃藥。」秋荷急忙地補充道。
關竣天點頭,算是對她的稱許。
這秋荷是應少謙從老宅裡調來的機靈丫鬟,辦事伶俐,反應快、口風緊,也是個人才。
「你去讓廚房熬一碗藥膳端來,我盯著采兒吃。」關竣天對秋荷交代道,順手從黑貂大氅裡拿出一隻方正油紙包遞予她。「這是今年最好的蔘片,一盒給采兒補氣,一盒你拿回家讓你娘吃。」
「謝謝爺、謝謝爺。」秋荷感動地低頭以雙手接過蔘盒,不住道謝。
她家境清寒,娘親又體弱,若不是關爺和應爺負擔了她所有的家計與醫費,她不知道自己而今的處境會有多悲涼。
「你做事向來讓人放心,這是你應得的。」他淡淡說道,轉身走上院子右側的雕花遊廊。
雕花遊廊上的燈籠已打亮了幾盞,映照得院內地上的積雪泠泠發光。
關竣天眉心微緩,以一種幾乎悠閒的走路速度朝著暖閣套間走去。
自己是怎麼樣也沒想到,十三年前和應少謙的一場賭約,竟讓這處「蓮院」成了他放鬆心情的地方。
在蓮院裡,他不用時時擺出當家主子的威嚴,也無須去提防那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再加上一個總不懂得要怕他的采兒,要他如何不愈益偏愛這處地方。
采兒與世隔絕在這處別館裡,反應靈巧、心思單純,她也從不多求他什麼,最多求的就是他多陪她一些時間哪。
太平幫內,不時有人傳言,說他關竣天在南邊城郊養了個小妾,不過,倒是從來沒人敢當面向他詢問,只是繪聲繪影地說道,他異常偏愛小妾,以致至今未娶──這些流言蜚語還全都是應少謙告知他的。
關竣天舉起手,讓一群正在長廊上,點燃燈籠的僕傭們噤了聲。
他放輕了腳步,走向暖閣套間門口,修長薄唇此時已往上微揚。
還沒推開門,便聽見裡頭傳來采兒搖頭歎氣的聲音。
「唉……」一口氣歎得千萬愁緒般悠長。
關竣天一挑眉,唇邊已噙著笑意。
他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關上門,暖閣套間裡的暖意及采兒身上特有的中藥香氣,全朝著他的臉面直撲而來。
「唉。」又是一聲嬌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