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適清涼的夜風,如一尾優遊的魚兒,再次悄悄滑進室內,驅走了一室的悶熱,但內心有如文火慢煎的聖棋,卻感受不到半分涼意,一頭大汗宛如雨下的他,兩手緊緊捉著書本,愈是深看面容愈顯激動,兩眼更是不時瞪如銅鈴,讓一旁托著香腮看戲的玉琳看了,再次默默地在心中替他感到活該。「求愛?」驚聲抽氣過後,不敢置信的訝問聲,驟然打破一室寂靜。
玉琳的反應只是挑高黛眉看了看他,再順道奉上一記完全不同情的冷哼。「門神居然騙我……」終於知道被神誆了的聖棋,難掩怒火地直瞪著書中所記載種種關於人間男女之間的情事,以及那些他根本就不該做的蠢事。她緊擰著眉心,「不騙你這呆子騙誰呀?」
錯信同僚已經相當懊惱的聖棋,沒好氣地瞪了落並下石般她一眼,而她則是張亮了水眸目瞪他一眼,再次偏過芳頰兩目眺向屋外,拒絕再與這名曾讓她相當水深火熱的元兇抬槓鬥嘴。黃澄明亮的燭光,與外頭幽暗的夜色,在玉琳身上形成了一明一暗鮮明的對比,正欲把雙眼移回書上的聖棋,勾留在她面容上的視線,一時忘了收走,直落在眼前這幕燭下的剪影上。她那一張曾遭他親吻過數次的唇,就著外頭夜色的底襯,燭光細細地勾描出它的形狀輪廓,他的目光停留了一會,無意識地開始遊走,游移至她的鼻梢、煙黛的眉,停棲在那捲翹的眼睫上許久。沒再聽見書本翻頁的聲響,也沒發覺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反倒是明顯察覺到自己身上有道徘徊不走的目光,不敢回頭的玉琳重重抖了抖身子,感覺他盯著她瞧的視線,似是如影隨行的鬼魁,又像是燒紅的火鉗烙了個甩脫不去的火熱印子,在隱忍了許久後,動彈不得的她告饒地撫著額,忍不住出聲朝那個兩目看得一眨也不眨的男人警告。「再盯著我瞧,我會誤會的喔。」給他看的書,他究竟有沒有瞧進眼裡呀?還這麼直不隆咚地瞅著她瞧,怎麼,又想害她嗎?被逮著的聖棋,驀然發覺自個兒在做何事後,連忙把兩眼移回書裡,但不久,帶著絲絲的好奇,又難以拘禁的眸光,再次偷偷瞥看向她。「都說過別這樣盯著我瞧——」甚是敏感的玉琳,再次察覺到他的視線後,為之氣結地轉過頭,才對他嚷了一半,其餘的怨詞就全卡在喉間。在她不知不覺間,將整個身子橫過大半桌面的聖棋,臉龐就靜靜懸在她的鼻尖近處,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面容上,她深深屏住了氣息,直望進那雙近得可以倒映她的眼瞳中。面對美男近在咫尺,且還對她擺著這副茫然槽懂的表情,備受誘惑與煎熬的玉琳,面無表情地問。「你……懂不懂色不迷人人自迷這句話?」她是聽說過,人間有種叫做釘草人的習俗,不知道,那玩意用在門神與魔物的身上管不管用?「不懂。」腹裡一籮筐疑問的聖棋,依舊很認真地打量著她,總覺得愈是瞧她,她也愈是在他的眼中變得不同。咬牙切齒的玉琳,使勁地把他推回原位。
「不懂就別再害我了!」他知不知道一天到晚讓她在心底天人交戰是件很不人道的事?這只呆獸在看完這堆書後,可別又來告訴她,他完全不明白身為人該有的道義在哪!他還是沒有開竅,「害你?」
「不要問,一個字都不許問。」氣息 難平的她一手撫著額,「專心的看你的書,快點把你該曉得的全都看完!』再給他看下去,她恐怕就會忍不住衝動去做三個草人來釘一釘了。對她的反應仍是半知半解的聖棋,摸摸鼻尖,在她的瞪視下拿起另一本書冊詳究,但未讀許久,他再次張大了嘴在嘴邊哺哺。「酒雖非穿腸毒藥,但喝醉了就很要命,非但會亂性,還會鑄下無可彌補的大錯……」該死的藏冬,在把他給踹下山前,怎麼不先讓他看看這一行警世箴言?玉琳翻了個白眼,「這個我們早就深刻體驗過了,謝謝。」又提那個至今未解之謎,他是想讓她又連著幾晚都睡不著嗎?愈翻愈起勁的聖棋,青白著一張臉,以飛快的速度翻完一本藏冬所著的書冊後,忙不迭地取來下一本努力翻閱,不過許久,面色已褪白得有如紙張的他,心驚膽戰地嚥了嚥口水。人間險惡……
怪不得,天上的諸神諸仙在他要來人間尋獸前,全都極力阻止他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還不斷警告他,人間那塊充滿是非、變數、無法預測之地,還是少沾為妙,以免壞了他的修為……在他落到這個下場前,那些不講義氣的仙神輩同僚,為什麼不早點把話說個清楚?他早該先讀完一屋子書再考慮考慮要不要下凡來!「有沒有深深體會到後悔莫及這四字該怎麼寫?」盯著他千變萬化的表情,深知他性子的玉琳愛笑不笑地問。他愣愣地點著頭,「體會到了……」
「現下還相信神性本善嗎?」深感孺子可教的她,又再淡問。
重重的一掌憤拍在桌案上,「什麼神性本善?騙死人不償命才是!」那個該被拖去鞭屍的鬱壘……這下他絕對跟鬱壘沒完沒了! 她解脫地鼓掌慶賀,「恭喜你,你有長進了。」謝天謝地,她的苦難總算可以終了。邊抱怨邊翻書的聖棋,又看了一會後,深感好奇地拿來手中的書冊坐至她的身邊。「你看這本。」。
原本對他還愛理不理的玉琳,不意回首一瞥後。芳容上的神情驟變,出手如閃電般地將它搶過藏在身後。「這本你不要看。」「為什麼?」已大致翻看過裡頭內容的聖棋,疑心地看著她那雙藏了某些事而不讓他知情的眸子。「因為不但會犯神規,更會妨礙你修行。」忙著找地方把書藏起來的玉琳,隨口敷衍了他兩句,在她找不著屋內有何處可藏書後,她心急地想將手中會帶壞他的禁書給帶去外頭,想用一把火把它燒了銷毀。驀然在眼前閃逝而過的身影,快如一道白光,令還未走至門口的玉琳怔愣了一會,待她回過頭時,站在她身後的聖棋,一手舉高了那本她不願他瞧的書冊。「你怎知道?」想自她身上挖出答案的目光,緩緩掃過她的面容,「你看過了嗎?」這本道盡凡人七情六慾的書冊裡,寫的全是關於愛恨嗔癡方面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神界皆無,她更沒有機會習過。「我不用看也知道裡頭是寫什麼……」玉琳伸長了兩臂想把他手中的書冊奪回來,「把東西給我。」回想起上回她的淚,以及自她來到人間後,發生在她身上種種他不明白、也不熟悉的反應後,證實了心中不安的聖棋,先是將手中的書冊扔至遠處,而後一手勾攬住她的腰肢,將她給制定一在胸前不讓她亂動,再伸指抬起她的下頷。他瞇細了黑眸,「你是何時起有七情六慾的?」為什麼……他會不知道?總是在他身旁的她,竟在他不知不覺中有了那些不該有的東西,他是何時疏漏了她?抑或他在何時沒有將她給看顧好?還是,在她來到人間後才有了的?王琳怔了怔,隨後不想解釋地撇過芳頰,「很久以前。」
楔而不捨的指尖將她的臉龐挪回原處,而他的面容也轉趨為嚴厲。
「為何不告訴我?」他們向來是無話不說,彼此之間也沒有秘密的,為什麼她要背著他藏了那些?「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不願正視他的玉琳,固執地移開目光不看向他。低首凝視著在燭光下,看來變得截然不同的玉琳,窩藏了許久的恐懼,像只蓄勢已久的野獸,猛然自他的心底躍出,一口吞噬掉他自以為安全的心防。她說的對,他是愈來愈不懂她了,在她離開他兩年多後,他不再瞭解這個數千年來與他朝夕共處的……同伴?或者,該說是個女人?「玉琳。」他稍稍鬆開擁抱,強迫自己扮出和顏悅色的神情,以免她又什麼都不說。「為何你會有七情六慾?」她一步步退出他的懷中,邊笑邊朝他搖首,「在神界,你們總是說我蠢,說我不成才,樣樣都沒有慧根,但在七情六慾方面,我有你們永遠也學不來的慧根。」盯著她的面容,太過瞭解她的聖棋,知道她壓根沒在笑,而是像以往一樣用這方式在掩飾些什麼,這讓他有些不忍,忍不住想上前像往常一樣安慰她幾句,但她防備的目光,卻像渾身插滿銳刺般,阻止他再往前多探一步。「有了七情六慾……」他緊攢著眉心,「是什麼感覺?」是七情六慾讓她變了嗎?是因為這個不該出現的東西,讓她離他愈來愈遠了嗎?原本等著他教訓她不該有七情六慾的玉琳,在聽了他那語氣飽含關懷的問話後,再也撐持不住臉上的笑容。「就像……就像是做了個永遠也不想醒的美夢,可清醒,卻發現它其實是個永不停止的噩夢。」她苦澀地低語,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它會痛苦得讓你恨不得想停止,卻又快樂得讓你捨不得讓它離去,而這份永不平息的感覺,會讓你忍不住想抽身,可它……卻容不得你反悔。」想當初,她的心,原本也像一池無波無擾、色澤透明單純的清泉,可在受了七情六慾的擾染後,她就似那盆聖棋在開完藥單後用來潮筆的水,污黑不堪,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自己。在被愛恨嗔癡染上身後,她很後悔,也曾試著想甩脫它,想找回原來那個不懂愛恨的自己,可只要聖棋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說說話,或是低首瞧瞧她,她那顆總是求之不得的心,就會隱隱作痛許久。或許在凡人的眼裡,聖棋的醫術可賽華論,但她知道,就算他的神法再高,他也不能再像幾千年來一樣,總是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來救她,只因這一回他救不了她,她這個心病,無藥可愈。怔看著她的聖棋,轟隆隆的心音在他耳畔作響,聲聲急促,聲聲充滿了悸怖,他低首看去,遠處的燭光將她的身影拖得好長,那道屬於她的淺淺暗影,像條將他們倏然劃開分隔的長河,令他們各據一岸,兀自抬首遠望,早已不在同一處的彼此。「算了……」將他臉上的神情看進眼底後,已經習慣的玉琳自嘲地擺擺手,「我說過好幾回了,你不會懂的。」「玉琳……」他忙走上前,雙掌急切地握住她的雙臂,想向她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你是真的不懂嘛。」她放棄地垂下眼睫,「無論我再怎麼做,你就是不會懂……」攀然明白她話意的聖棋,愣愣地瞧著她的臉龐,眼瞳中,靜映著她落寞的模樣,她的字字句句,彷彿彩蝶輕盈地點踏過他心中那池湖水,漾起一圈漣漪,悠悠蕩蕩地擴大成風波,這是頭一回,他無法靜定下那座心湖,也是首次,他發覺自以為可以為她擋在前頭的自己,對她的痛苦,是如此的無能為力。一徑低首瞧著她,不語不動的聖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倒映在眼中的情影,似乎是有了熱度,那份烙在身上的感覺,是他未曾體驗過的。在這片停滯的沉寂裡,唯有窗外淒切的蟲鳴聲依舊持續著,他想,日後就算歲月在他們身上走過了數千年,眼前這幅娉婷的剪影,將會在他心中停留很久很久……或者,忘了該怎麼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