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扇遭人推開的聲音,令蹲在雪地上的七曜忙站起身來,抬首看向音源,在推開的窗扇扇縫間,有只雪白的素手攀附在上頭,他微瞇著眼,窗內殿中人的摸樣看得不是很清楚,隱約只看見了一具窈窕的纖影,以及一張有如新雪雪色的臉龐。
他趨步上前,想看得更仔細,但就在他走至窗前可以與地面對面時,她卻在那時轉過身去,在長髮因轉身而飛揚起的瞬間,他見著了她白細頸項的側邊有顆鮮的紅痣。在她離開窗邊時。他定看著她發後髻上所簪的一隻雪梅造形的玉簪。
那只是一閃而逝的身影,但那柄雪中的紅傘,卻擱放在他,的心中多年,那名幽居在深宮裡捏雪偶的女子,也一直悄悄棲息在他的心底深處。
手中的雪梅玉簪,在陽光下看來溫潤玉白,淡淡閃爍著皎玉的色澤,看似與那柄他看過的玉簪十分相似,七曜邊瞧著它,邊試著把回憶裡的女人自記憶之海喚出,好讓他與跟前的女人相較。
側躺在他腿上睡著的千夜,自昨晚倒下後就一直沒醒來過,他動作輕柔地撥開她披散的青絲,果然在那截白細的頸項上,找著了那顆記憶中的紅痣。
修長的指尖再次拂過她的睡容,七曜抬首看了快要升上天頂的烈日,開始有些擔心久睡的她是怎麼了,竟睡了這麼久都沒醒過來,他小心地拉開她的衣領,昨日她所受的刀傷,已像上一回般地癒合了,但她看上去不只像是睡著了,她過於輕淺的吐息,讓他的心弦不由得再次為她繃緊。
再次為她懸心了一陣後,他忍不住伸手輕輕去探她的鼻息,不意她卻在此時睜開跟。
「我還活著。」甫睡醒的千夜喃聲應著,有些意外張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她再看了自己所躺的地方一會,發現他竟讓她躺在他的腿上。
他遲疑地問。「肩頭……」雖然他是見識過她傷口癒合的能力,但無豫那一刀,著實砍得不輕。
「還好。」她試著動了動受傷的那一肩。而後微徽蹙起了勇秀眉。
「你該進食了。」七曜將她扶坐而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後,慣性地拉來她的手。
她沒有阻止,只是仰起螓首看著額間佈滿細汗的他。
在他鬆手後,她坐正身子抬起一手撫上他汗濕的額際,「又作惡夢了?」
作噩夢?看顧了她一都沒睡的他哪來的噩夢?這是天亮後抱著地在樹下坐久才給熱出來的,趟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但七曜並沒有解釋,只是不語地瞧著她再次寫滿關心的眸子。
「只要把你的心結解開了,往後,你就不會再作噩夢了。」連著好幾次見他作噩夢醒來都是這個模樣,以為他又夢到了往事,或是那些擱在心頭上不快的事,千夜忍不住再對他說一說關於她的提議。
她還在想著那件事?
總算是弄清楚她在想些什麼的七翟。還是沒出聲,只是任她替他拂開額際的發,井掏出繡帕替他拭汗。
「你還有機會的。」很怕他因為昨日的挫折就改變心意的她,猶不斷向他進諫。
他挑高了一邊的朗眉,「什麼機會?『」贖罪,道歉,解開你心結的機會。「她開始滔滔不斷。」有機會,就別讓它錯過,再去試試吧,去求得他們的原諒和你的平靜。「
七曜盯審著這張在他面前一張一合的唇瓣,恍然想起了雪中的那柄紅傘,也想起了她對那對雪偶的置傘憐惜之心,以及打從她出現在他的面前後,就時常不顧他的意願面擅自給他的關懷。
她總是這麼不死心的嗎?她也不看看她現下是什麼情況,受了那樣的仿後,卻在醒來後頭一個又擔憂起他來。但在心頭默默數落著她之餘,他不能否認,因她,他的心頭暖洋洋的。
這世上,還有誰會像她一樣,對他這個陌生人付出全副的關懷?即使她明知他的身份,也知他心中對她父皇懷有仇恨,她卻不吝於紿他那些,即使遭拒,她仍是一逕地想幫他。
「你聽進去了嗎?」見他一逕呆看著她,她輕鉗著他的臉頰喚他回神,「你該不會因為一點小挫折就——」
撫上他面頰的小手很快就遭捉握住,事前也不打一聲招呼的七曜,傾身上前,再次沒預兆地吻住她。封住了她接下來的所有話語。
貼合在她唇上的熱意,讓她的思緒在瞬間被抽空。她僵硬地繃緊了身子,但他的大掌卻繞到她的身後,徐徐地撫著她的背脊要她放鬆下來,她試了許久,但不大能集中神智照他的意思做,只因此時的她,全副注意力都那雙在她唇上輾吻的唇給勾了去。
當他終於放開她的唇,並用某種謎樣的目光鎖住她直瞧時,她反覆做了好幾次深探的吐息後,力持鎮定地問。
「我的話又大多了?」上一回的那記吻就算了,這一回,是因他一時興起,還是他又想抱怨她的絮絮叨叨?
他愉快地咧出一笑,「對。」
她疑惑地睨著他。話多他還這麼開心?平常每次他抱怨她話多時,不都是皺著一雙眉的嗎?怎麼今幾個他的心情改了?
「你知道嗎?」七曜伸指撫了撫她的唇,「我漸漸喜歡你的話多。」
* * *
被拒絕過後,勇氣,就更加難尋。
推推托托、拉拉扯扯了一番,使出揮身解數的千夜,在與吃過一記閉門羹的七曜糾纏了半日後,到了暮色將至的時分,總算成功地把七曜給拉進了村內。
渾身緊張的七曜,此刻,像尊泥偶似地站在故人家門前,靜看著先行進去裡頭賠罪的千夜與小六的娘親見面。
在千夜表明來意後,門外的七難看見,原本還一臉防備的小六的娘親,目光頓時顯得凌厲無比,當千夜進一步向她說明會來此地的原委後,屋內的老婦冷不防地狠狠用了千夜一記巴掌。
沒設防的千夜,因那狠勁,差點往一旁栽倒,勉強站直身子後,不顧她喝聲咒罵的千夜,兀自伏首朝她深深三拜,而後才起身走向外頭,換推看呆了眼的他進屋來。
「你……」見他進厘來,老婦的牙關無法克制地打顫,在那雙深積憤恨的眸子裡,泛著水光。
千針萬縷般的刺痛,在他的心版上一下下地戳刺著,緊屏著氣息的七曜,深感歉疚地看著她那張因思念、痛喪親子、或是他的背信而顯得淒恨交加的臉龐。
那些每每在午夜夢迴時,弟兄們在谷中奔向前來撲向他時的臉龐,在此刻,一一在他的眼前重現,而他所虧欠的一切,也再次片片地撕裂他的心房。
「是你說過的……」小六的娘親一骨碌地衝至他的面前,兩手成拳奮力捶打著他的胸膛,聲嘶力竭地控訴,「是你說你會帶他們回來的!」
一言不發的七曜任她捶打著,他緊閉著眼默然承受。
「為什麼他們都死了就獨你活?為什麼你投有把他們帶回來?」
有苦說不出的七曜聽了,心更是狠狠一墜。
他也不想這般活著呀,不人不鬼的,他也不想哪,若是當年能夠和他們一塊死去,或許今日他的罪能輕些,他的自責也不會這麼重,但,世事卻不能如他所願,他既然活了下來,他就得受,無論他願意與否。
他啞聲低吐,「原諒我……」
站在門外等他的千夜,不忍看他如此,於是轉首看向別處。
裊裊不斷的啜泣聲自屋內斷續傳來,裡頭的兩人再無交淡,過了許久後,七曜輕輕扶起老婦,在她面前跪下朝她贖罪性地拜了拜,再拖著遲緩的步伐踱至屋外。
早在他走出門外,準備出聲喚走遠至一旁的千夜離開時,老婦卻匆匆跑出屋內大聲叫住他。
他隨即轉過頭,納看著氣喘吁吁的她,手上多了一隻小布包。
「鄉下地方,設什麼像樣的東西能送你……」她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將布包塞進他的手裡,「若不嫌棄。這些乾糧你帶著,路上——」
七曜並沒有聽清楚她後來說了些什麼,此刻在他的眼眶裡打轉的淚花,也讓他瞧不清她的模樣。
將東西推給他後,有些手足無措的老婦,清了清沙啞不清的嗓子,好半天,才有法子說出口。
「小六……小六在家書裡,常提到你的名。」跟角還掛著淚的她,勉強地對他擠出一笑。「他說,他這輩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在營中,你待他如兄如弟,他打心底感激你……」
兩手緊緊握著那份乾糧的七曜,喉際哽咽得疼痛,他緊咬著顫抖的唇。
瘦小的婦人兩手攀在他的肩上,朝他深深鞠首,「這些年來,多謝你對小兒的照顧……」
像在無邊黑暗裡行走過久的旅人,在這日,在這時,終於有人為他點了盞拯救他的明燈,指引他走出這段由心痛與自責鋪成的棘道,揚手替他卸去負載在他身上多年的包袱,體諒他道不出口的苦衷之餘,撫慰了他無力自拔的靈魂,七曜只覺苦無去路的自己,總算在這座心之煉獄的反覆煎熬中,見著了一絲帶他離開夜魅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