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音不予置評地看著她,不語地等待著她何時才要道出來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走近花叢欣賞花姿的雷夫人,在伸手捧撫著一朵新綻的芍葯花時,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
「聽說,你前陣子常在天黑後出門去?」成天窩在園子裡的她,不是不喜出門的嗎?怎會突然換了性子,夜夜出遊?
心中的預想成真後,無音回頭看了看美其名為照料她,實為負責監視她的嬤嬤一眼,不意外嬤嬤會把這事傳到他們的耳裡。
雷夫人的手離開了花朵,轉身面向她,隱斂著眉心,目中隱隱帶著警告。
「你還未出閣,夜了少在外頭走動,會招流言的。」為了這件事,丈夫已不止一次斥責過她,在無音又捅出下一回的摟子前,她必須前來把話說清楚。
無音點了點頭,在心裡想著,往後她若是要找碧落恐怕將會比較麻煩,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不必再參加類似山魈所舉辦的那種夜宴,也無需擔心自個兒又會在山間帶了什麼東西回家。
已經習慣她無聲以對的雷夫人,不待她回應,又再逕自說著:「對了,你爹要我來告訴你,過陣子芍葯全開了後,他會招待一些同道好友來園子賞花,你準備準備。」
當無音再次以無言來表示答覆時,一旁的雷無恤卻再也受不了這番冷漠對待。
他喃喃在嘴邊抱怨:「說上十句也不答上一句,像個啞子似的……」喚名無音就真的半點聲音也無,也不知她到底是刻意還是瞧不起人。
雷夫人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別多話。」
他不依地皺眉,「可是你看看她……」
「記住,往後夜裡少出去。」雷夫人斥責地瞪他一眼,隨後在拉著他往園外走去時,不忘再次向她叮嚀。
站在花叢中的無音,在他們三人步步走向園門時依稀可聽見……
「花期就要到了,讓著她點。」
無音聽了,正想當作沒聽到時,不意身旁的花叢中卻鑽出兩顆小腦袋,朝她咧開了嗓子不停重複:「讓著她點、讓著她點!」
「沒你們的事。」她撇撇嘴角,蹲下身子伸指輕彈那兩隻頑皮鬼的小腦袋。
才趕跑了兩隻小鬼的她,方重新拾起花鏟,一陣熟悉的嬌柔女音便自她的身後傳來。
「都不是好東西。」許久沒有返家的碧落,輕盈似若無骨的身軀飄坐在盛開的花朵上,揚首遠望那走遠的三人,「別以為她是真在為你的安危或是名聲著想,她擔心的是她雷家的聲譽。」
無音沒有回頭,一邊翻鋤起雜草一邊告訴她:「大白日的,你別隨意出來,若是讓人見著了怎辦?」
碧落優雅地伸了個懶腰,一雙玉足放縱地在空中晃蕩。
「放心,他們和你不同,看不見的。」又不是每個人都跟無音一樣能有雙能識鬼見妖的眼,就算她大剌剌地在白日到大街上行走,相信也不會有人察覺。
「下來,別壓壞了花。」無音揚起頭,蹙眉地揮趕著她,深怕她會把好不容易才養成的花兒給弄傷了。
碧落聽了,一雙勾人的黛眉一揚,躍下花朵蹲在她的面前,不滿地抬手支起她的下頷。
「你就只有這張冷臉歡迎我回來?」真是冷淡的親情關係。
「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本來不想找她算賬的無音,在見著她那張毫無半點懺悔,更不知道要反省的面容後,一股悶火瞬間燒了上來。
「沒有啊,不過是四處走走。」碧落聳聳香肩,一雙水目快活地四下流轉。
又是四處走走,無音不語地一把將手中的花鏟用力插在地上。
這些年來,碧落總是來來去去,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說碧落只把這裡當客棧也不為過,但無論她再怎麼提醒或是抗議,碧落永遠都是這般一派的自由,不受任何拘束。在她年幼時,生性愛流浪的碧落也常這般把她給一人扔在家裡,自個兒出門去遊山玩水,即使光陰逝去,她逐漸長大,也漸漸懂得如何打發一個人的寂寞,但歲月卻不曾在碧落的身上留下痕跡,碧落仍是如十年前般地美艷動人,也一如十年前般地不負責任。
「你在生氣?」見她鼓著小臉,碧落心情愉快地湊近了她的身旁。
她撇過頭去,「沒有。」
「有沒有偷偷地擔心我?」不死心的碧落挪動位置,又再度涎著一張讓人屏息的笑臉來到她的面前。
「我已經打算把你棲身的銅鏡扔了。」暗自發火在心底的無音,乾脆拾起一把濕泥抹至她的臉上。
「想我就老實說嘛,幹啥別彆扭扭的?」太過瞭解她的碧落,開心地一骨碌衝向前摟住她的頸項。
被她推倒的無音忙想掙扎,「別摟著我,我一身都是泥……」怎麼她愛摟人的習慣還是沒改呀,也不想想她的年紀有多大了。
然而碧落卻沒有動,偏過芳頰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她新植的花苗。
「碧落?」快被她壓扁的無音伸手推推她。
她的聲音顯的有些不自然:「這株花苗……是打哪來的?」
「藏冬的朋友山魈贈的。」終於把她推開能夠順利喘氣的無音,坐在她的身旁掏出袖裡的帕子,擦完了自己的臉上的污泥,又順道擦擦她的。
碧落一語不發,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這株不該出現在這的花苗。
「怎麼了?」無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知她為何會瞧得那麼出神。
「沒什麼。」碧落霎時面色一改,漾出盈盈笑靨拉她起身,推著她一塊到屋裡去洗手淨臉。
晶盈的水滴順著無音的下頷,一顆顆滴落在盛滿了清水的黃銅盆裡。
回到屋裡將自己一身的塵泥洗去後,無音邊擦淨臉上的水邊走向她房裡,但在房門邊,她停下了腳步,倚在門扇上看著坐在妝台前梳理儀容的碧落。
她的眼神不禁變得溫柔,變得懷念,一直以來,她就很喜歡看著碧落坐在妝台前手持銅鏡勻妝,因為那感覺,就像是讓她又看見了當年娘親對鏡整妝的情景……
有時她會想,為何這些年來她會如此地忍受碧落飄忽不定的性子,而當年她又為何會接納一隻鏡妖成為她的家人,或許,在下意識裡,她早已將碧落視為娘親的替身,同時也是這世上惟一能夠讓她放心親近的家人。
捧著銅鏡勻妝,卻滿面心事的碧落,在外頭的夕照穿透窗欞閃映至香閨裡時,不意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錯愕地張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見窗外異狀的無音,飛快地來到窗邊,與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劃過天際的燦爛火星。
園中似乎有了些動靜,由無音親自新栽下的花苗,在這天火降臨的時分,正緩緩地舒展著葉瓣,開始吐露新芽。
第二章
那一日,他流下了第一滴淚。
在花朵凋零之時,他向天地起誓,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時隔百年。
暮色襲來,大地失色四暗,惟有天際佈滿通紅艷光,一道道拉長了尾巴的火星劃過天際,彷彿正熱烈宣告著破誓之日的來臨。
當眾生都紛紛抬首仰望奇景之時,有一株芍葯悄悄地伸展著枝葉,一如一名屈身的男子,正緩慢地站直了身子。
灼熱的晚風拂面,吹揚起他的髮絲,幽幽甦醒的花妖張開了雙眼,神態惺忪迷茫。
猶離散的夢魂方返身軀,四顧茫茫,不知身在何處。
星火的味道無處不在,他再次眨了眨那雙看似細長多情的眼,花了許久的時間,總算才看清了自己所身處的地方。
他怎麼又回到了人間?
種種的不解,如川水匯海地聚在他的腦中,仰首朝天頂的異象望去,他有些愕然,屈指一算,發現距離上一回他離開人間已過百年,在妖界經歷了百年的修行後,他又再次踏上了人間的土地。
歲月光景似飄蓬,一一在他的眼前浮掠而過,天火曳空而過的聲響,宛如渺遠而古老的樂音,聲聲喚醒了他的記憶。
抬指撫向頰上的傷疤,舊傷猶在,心傷仍未癒,不想追認的前塵往事也完好如初地存留在他的心底,只是經過時間的沖淡後,情傷的感覺變淡,也變得模糊且不再疼痛,彷彿昨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夜急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跡。
他沒忘了,當年他放棄為人,並在返回妖界時立下重誓不返人間,豈知,今日一場天外飛來的天火,竟造成國土焦焚、海潮不起,非但破了他的誓,還讓他再度經由人類的雙手再次被種出來。
但,是誰將他再次種出來的呢?
記得上回離開人間前,他將自己的肉身交給了藏冬與山魈保管,他們承諾過,在他的元神離開後,會小心地收留他的肉身,不再讓他輕易地重回人間重蹈覆轍,可他們怎會沒經過他的同意,私下將他的肉身交給人類再次將他植出?這是誰授意的?
無法避免地,心下再次湧起了一股熟悉的衝動,他伸手緊按著雙腿,極力想克制這股奔尋而去的意念,上一回的教訓雖是記憶猶新,可冥冥中就是有股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受到牽引,又再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想去尋找他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