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來錯地方了。」因酒意而滿面酡紅的藏冬,仰首哈哈大笑,「除了你之外,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人!」
她淡瞥了他一眼,揚起一指放在唇間向他示意,而恍然想起自己說了什麼的藏冬,則是連忙掩住嘴,擔心地左右探看有沒有人注意到他說的話。
她壓低了音量,「別抖出來。」要是讓這裡的妖怪們,知道混進這兒的她是個人後,待會她要出去可就難了。
「抱歉,喝多了,差點忘了。」他搔搔發,替她紋風未動的酒盅再斟上了些許美酒。
審視了手中的酒盅一會,無音理智地放下酒盅不想冒險,抬起兩眼在宴席內四處穿梭尋找,找了半天,就是沒見到那副熟悉的倩影。
「你有沒有見到碧落?」這等光怪陸離的酒宴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她只想知道她要找的那只離家鏡妖目前身在何處。
藏冬訝異地揚眉,「怎麼,她還沒回家?」上回碧落莫名奇妙地跑來他家的飛風鏡裡住了十來日,不久又說要回花相園去,怎麼一別多日,她還是沒有到家?
無音緊斂著一雙柳眉,不斷思索著「家」這一字對碧落的定義。
花相園也算是個家嗎?為何她總覺得它只是碧落暫棲的旅店?
說起那個在她八歲那年,自告奮勇要當她家人的鏡妖碧落,與她一同生活的這些年來,碧落始終沒半分家人的概念,她已經習慣在碧落出門去了就當作丟了,回來算是撿到,就像這回,碧落出門前只說是要去外頭玩個一兩個月,結果呢,那只鏡妖足足失蹤了兩年也不回來,要不是怕碧落是被哪個道行高深的高人給收了,和擔心碧落是因遭逢什麼問題才會遲歸,她才不會大老遠的跑來這打探她的消息。
藏冬很是樂觀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待她玩倦了她便會主動回花相園的。」
無音冷冷哼了哼。待碧落玩倦?那只不負責任又有無窮精力的鏡妖,永遠也不會倦!這回她決定,在碧落一回家後,她就動手將四神鏡給封了,讓碧落好好待在鏡裡反省反省,到時她看碧落還能再怎麼貪玩。
「既是來到這裡,就別板著一張臉。」藏冬熱情地攬著她的肩,「來,陪他們一塊樂一樂。」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她還得回家,不然當負責打理她生活的嬤嬤發現她不在園中,那事情就麻煩了。
藏冬在她起身前拉住她的手腕,斂去了唇邊的笑意對她皺眉。
「你這陰沈的性子要改一改。」獨來獨往,不多言,也不愛笑,她不怎麼喜歡融入妖魔的世界倒也罷了,問題是,她連人類的世界也打不進,若是沒有碧落,或許她會這麼一直孤單下去。
她輕聳香肩,「天生的,改不了。」
「我送你回去。」擔心她安危的藏冬義不容辭地站起身,「在這等我,我去同山魈說幾句便走。」
無音不語地點點頭,起身站至廳旁等他去向主人道別,在等待的期間,無事可做的她,隨意打量起廳旁四處的佈置。
昏沈不明的光影下,擺放在廳旁的古瓷玉瓶、海棠珊瑚,襯托出一片富貴光景,但在廳角,卻有個與此地氣氛格格不入的盆栽靜置在旁。
走上前細看,是株芍葯花苗,葉片翠綠,葉脈上紋理分明,但卻看不出是什麼品種。栽植了芍葯數年的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等能讓她說不出品種的花苗,她伸手輕觸葉面,想將它翻過來看看葉底的脈緣走向,不意間,空氣泛過一陣清脆直沁耳鼓的迴響。
滿廳熱絡驀地中斷,絲竹驟歇,歌伶舞妓不唱不動,宴席上所有的賓客都止住了交談,整齊地回首看向她。
不知發生何事的無音偏過螓首,卻忽然發現自己成了目光的焦點,她心中暗暗一驚,無措地站直了身子,緊斂著氣息迎向他們詭異的神色。
不好,是被他們發現她是個人了嗎?
然而,眾人所在意的卻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手下所做的動作,以及那陣動作過後所帶來的異狀。
高站在主座間的山魈,和其它人一樣,將雙目停在她那只輕撫芍葯葉面的小手上,過了許久,他出聲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問。
「你……喜歡芍葯?」
不知該不該回答的無音,連忙放開手中的葉片轉首向藏冬求援。
「她種的芍葯很有名。」藏冬思索了半晌後,一臉笑意地代答。
山魈不語地看著她,隨後緩慢地步下席間朝她走來,直至她的面前停足,看清了她的面容後,唇邊淡淡漾出了一抹笑意。
他很大方,「既然你碰了它,那就送你吧。」
「送我?」無音呆愣愣地重複,對他的突來之舉有些反應不過來。
「拿去。」山魈不容拒絕地將盆栽塞進她的懷裡。
「這……」手捧著沈甸甸的盆栽,她舉棋不定,不知到底該不該收這份來自於異界的禮物。
藏冬忙在她身邊附耳低喃,「有禮不收,是犯他們忌諱的。」她還想不想走出這裡呀?
「謝謝。」下一刻,明白後果的無音立即聽話地彎身致謝。
「先到外頭等我,我和他們說幾句就來。」為免她的身份遭人識破,也防她多待一刻會惹出更多事端,藏冬忙推著她往外走。
「嗯。」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她,也忙跨出腳步趕緊離開氣氛詭異的廳內。
紙門一合,來到廊上的無音,靠在門上深深吁了口氣,放鬆一身的緊繃。少了侍女帶路,她只能憑著記憶往外頭走去,或許是她記錯了路徑,途中走過一面方才來見過的畫牆,牆上繪滿了芍葯,在燈影下看來,如一久遠前的古畫,陣陣熟悉的香氣襲來,畫中芍葯葉葉迎風搖曳,瓣瓣婀娜生姿……」
慢著,迎風搖曳?
她錯愕地停下腳步,雙目緊盯著眼前廊上的廊燈,燈焰紋風未動,更無什麼風息,她再猛然回過頭來看向畫牆,但,方纔的幻影已失,畫中花安靜地止定在牆面上,無絲毫動靜。
也許是她看錯,又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錯。無論是前者或後者,對她來說都不重要,見慣了發生在她週遭的種種事物後,無論會在這見著了什麼,她都不會太訝異。
甫安慰完自己,走沒兩步,她又再度停下腳步,滿面狐疑地回過身來看向那牆令她覺得再眼熟不過的畫,站在牆前拚命思索著,她究竟是曾在哪裡見過。 』
心亂如絮中,她忽然想起家中妝台上的四神鏡,想起那名日夜出現在鏡中的男子……
若有所悟後,她怔忡地張大了眼。再次仰首凝望著這片畫牆,發現這與她鏡中的芍葯花海,根本,就是出自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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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思不解。
蹲在園中除草施肥的無音,一臉詫悶地看著山魈贈的花苗。
種了好些日子,這株新移植至園中的芍葯花苗,非但一葉未發,甚至也沒拔高抽長些,它仍是初時捧回來的模樣。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它有著特殊的照料技巧而她卻疏漏了?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音一手輕托香腮,盤算著到底該用什麼手法才能讓這株來頭不小的嬌客茁壯些,甚是擔心她要是沒把它照料好,若是枯了或是死了,將來她將會很難向山魈交待。
「小姐。」上了年紀的嬤嬤站在她的身後輕喚。
她微微回過螓首,很意外素來除了定時來這送飯洗衣外,絕不會脫口跟她攀談的嬤嬤,竟會出聲喚她。
「夫人和少爺來了。」嬤嬤朝她欠了欠身,公式地向她報告。
無音揚起細眉,自花叢中站起身看向園門,果然如嬤嬤所說地見著了那對母子。她不得不納悶,芍葯花季尚未來到,園中的芍葯也只開了五成而已,他們過來做什麼?
不好的預感頓時在心中升起,她歎了口氣,拍去手掌指間的泥土,站在原地等待著一年見不到數面的親人來到。
身為當家主母的雷夫人,帶著獨子雷無恤來到園中後,先是仰首環顧了四下一眼,總覺得這個花相園,外頭被過於濃密的樹叢掩蔽,園邊被所植的綠柳密密包圍,園中還豎立了一幢屋簷色澤深黑的宅院,這麼多年來還是-樣陰森,若不是因種植了滿園的芍葯增添了不少生氣,這裡還真讓人不敢踏進來。
收回視線,別開臉不去看那些令人不適的景致,雷夫人讚歎地將目光落在深受鄰里鄉親一致好評的芍葯上。
「這兒的芍葯還是長得這麼好。」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百年來,城中芍葯一年不如一年,聽人說,今年城中所開的芍葯花色又變得比去年更差了,然而這裡的芍葯卻是一年生得比一年好,看來,他們雷家今年在賞花宴上又將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