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不知是自哪個角落鑽了進來,架塌花倒的園子裡下起了飛雪,定眼細看,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蠻橫的暴行下,花兒蒂葉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斷裂的莖幹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淚,而落了一地的殘花斷葉,則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綢,遭人揉虐成團棄之在地後,芳魂恨歸塵土。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恐怖的氣息,無音伸出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沒有前去阻止娘親對園中花兒們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些什麼,她埋首在雙膝裡,深深閉目,只希望這嚇人的一切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傳來另一陣高揚恐懼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負責照顧她們母女起居的嬤嬤,在驚見娘親取來燈油在園中放火後,站在園外放聲驚叫,急忙拔腿去招來園外的奴僕,沒過多久,自外頭跑進來了一批家丁奴僕,先是合力撲滅了園中方燃起的火勢後,個個箭拔弩張、紅光滿面地團團圍近娘親,這令她的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想起身去保護娘親。
一雙白皙的手掌擱放在她的肩上,將正要往外奔去的她及時拉了回來,她回過頭來,就見方纔那名站在鏡旁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後朝她搖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讓她出聲援助外頭無依的娘親,而後不發一言地將她始拉進屋裡。
腳步茫茫的無音,途中頻頻回首,此時在外頭遠處的娘親已遭下人們圍困住,眾人奪下她手中的燈油,拉扯著她的臂膀,她狀似瘋狂地嘶叫狂喊,色澤鮮嫩的湘裙綾紗沾染了葉液花汁,渾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糾扯架持下,娘親咬破了唇,嘴角掛著血絲,頭上細心梳理後簪上的銀簪珠翠,已不知從何追問去向。
髻落發散,滿面是淚。
無音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慟,更多的忿怒摻染在其中後,使得她的面貌改變了,她再不是記憶中妍麗嬌艷的娘親,眼前猶作困獸之鬥的她,倒像那些遭她親手摧折的花兒,淒涼的影子佔據了她,似一道道粗繩蠻綁在身甩脫不去。
鮮少來園子裡的爹爹,在收到下人報訊急趕赴至園中,兩腳方踏進園土,愕見園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諸東流後,掩不住的怒氣在他的眼中騰升奔竄,他氣急敗壞地來到娘親的面前,難忍暴怒地忿忿揚高了掌心。
倚在門邊看著外頭的一切,無音縮緊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動,總覺得那記蓄勢待發的巴掌將隨時都會落下,於是她繃緊了身子,想迎接或是想抵抗那一刻的來臨,但,等待了許久,她沒等到預計中該有的響聲,卻等到了娘親潰堤的淚。
遭人架制住的娘親,在見著了爹後,前態一改,淚如雨下,哭得那麼放縱,那麼情難自禁,最終乏力癱軟在下人的手中,潰不成軍。先前細心抹上荷花胭脂,在與淚水遭逢之後,糊花了一張嬌顏,化為一行行染彩的淚,順著她的頰、她的下頷,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淚翻落在腳邊的殘花裡,再也找不到蹤跡。
無音怔看著那個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親,覺得腦際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發生的事在她腦中糾結又纏繞,她弄不懂這一切,也不知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疲軟的娘親遭下人拖出園中時,陌生女子來到她的身旁蹲下,靜看了她許久後,伸出雙臂輕柔地擁住她,並在她耳畔低語。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來當你的家人。」
無音茫然地眨著眼,她不懂,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何要對她說這句話。
在碧落的懷中轉身面向園內,原本棲住在園子裡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經歷這番人為的瘋狂過後,或躺或掛在敗枝殘葉間,負傷殘喘、瀕死掙扎,再也無法像是方才以捉弄她為樂的無憂妖精。這時,隱匿在叢中未燼的火舌嘶聲躥起,在一地雜亂中幽幽搖曳,透過暖融的東風緩緩壯大,不一會兒,火浪如狼似虎地舔噬,焰心不斷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間,毀敗的庭園已投身烈焰火海,無計收拾。
星火的氣息濃郁刺鼻,依依繚繞不去,落紅滿徑的園中,經火一焚,更顯異樣瑰麗。
火點瑩瑩飄掠過她的眼前,眼前儘是赤紅,滿園花魂如塵,葉凋如土,散了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紛飛;剎那的燦爛令人不捨眨目,未了,當它們無聲地逐風遠逸,無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們離去。
生命中的這一日,她永遠記得,自這日後,她再也沒見過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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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變得這麼誇張……
站在林間草叢中的無音,啞口無言地瞪視著前方燈水通明、屋簷疊延如座小皇宮的氣派建築。
她撫額輕歎,「這裡是荒山野嶺啊……」也不知要收斂點,這副光景若是讓不知情的人見著了,該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離開家門尋人的無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靈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門前收到他去隔壁山頭山魈的家裡串門子的字條後,便趁著夜色趕赴此地,可來到這後,她便發現,這座白日裡少有人跡的荒涼山頭,遍山的荒湮漫草入了夜卻搖身一變,成了座富麗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麗院。
搖曳的絲竹聲自宅院裡流洩了出來,燈火透過紙質窗扇門扉,投映出裡頭一具具交錯的人影,她無聲地走近,步階拾級而上,兩腳踩在黑巖所鋪砌的涼梯上,她邊走邊想,腳下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裡不起眼的蘆葦或是枯竹所變化而成,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則可能是魑魅所棲居的大樹,不然就是……
是什麼都好,她只希望別再是那個曾經拜訪過的臭鼬洞或是狐狸窩,那回自臭鼬洞返家後,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讓身上的異味淡去。
方踏上階頂,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門小廝隨即朝她迎了上來。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頷首,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來自若如常。
小廝聽了,隨即朝門內一彈指,門裡的女侍馬上笑吟吟地款步前來迎客入內,無音先是怔了怔,接著不語地跟在領路的女侍身後步進宅內。
走在寬敞的迴廊上,她的雙眼始終擺放在前頭為她領路的女侍身上,走在前頭的女侍,姣娜的麗容襯上玲瓏的身段,在廊上裊娜而過,一步一行儘是風情,舉手投足皆是嫵媚。
自小到大,因深居少出的緣故,她所見過的人不多,但看過的各式妖鬼精怪卻繁不勝數,每每來到這種地方,她總覺得與這些外表男俊女俏的眾生相較之下,人類就顯得太過平庸無奇。
是該感歎上蒼的造物不公,抑或是該佩服上蒼奇妙地彌補了人類與眾生之間的缺憾?他們人類雖是佔領統治了人間,獨尊為大地之主,將其它眾生驅逐於人間角落,但眾生卻擁有人類渴望不可得的玄法幻術,以及長生不老的恆久生命。
也許只是公平。
銀鈴細搖、琴弦慢拈,流音四洩至燈影處處的廊上,園中的水榭花台,佈滿各色綵燈,不知名的香氣順著偶爾吹來的夜風撩人心扉,不久,走在前方領路的侍女停下了纖足,伸手為她推開鑲以朱紅門框的紙門,兩頁紙門一敞,敞開了另一個繁華綺麗的迷塵世界。
糊了四面艷紙的木蘭屏燈,架燃在廳梁四處,將一室照耀得斑斕又多彩,廳旁的樂師搖晃著身軀,閉目吹奏著鳳管鸞蕭,手撫琴箏胡弦,賓席間,妖嬈的歌伶舞伎酣歌熱舞,金色綵緞滑過舞伎窈窕有致的胸前腰間滿堂遍飛,舞至盡興,手中綵緞朝空一擲,霎那間金色流光花粉灑曳遍地,歡騰鼓噪聲四起。
杯光儷影交錯間,立在門邊的無音沉著聲不為所動;放眼看去,一屋不知世事、不曉明日,只求當下陶醉暢懷的紅男綠女,一屋的……
妖魔鬼怪。
身後的門扉再度合起,無視於一室的群妖亂舞,只當作什麼都沒看到的無音,跟著領路的侍女來到席間,在一名喝得滿面通紅,正拍著掌心數拍子的男子身旁坐下。
酒過數巡,已有些醉意的藏冬轉過頭來,有些意外地迎上她那張冷淡的容顏。
「你不是神嗎?怎麼也來這種地方?」不務正業,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和這些精怪們打成一片。
「神也需要娛樂呀。」藏冬笑咪咪地更進一盅酒後,也傾身為她斟了盅瓊漿玉液,「你呢,你怎麼也來這?」
「我來找人的。」她面無表情地答來,舉盅靠近鼻尖嗅了嗅,實在是有些擔心這些不知是什麼變成的美酒,在下了腹後,將會在她腹裡還原為什麼古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