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太漫長了,必須想個法子打發。
千百年來,他愛過許多人,可愛情的下場,卻總是遍體鱗傷。
每當恩消愛弛,又有人在他的面前轉身走開時,他一直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在經歷了數次傷痛之後,他總算是在傷口的疼痛中獲得領悟。
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他卻不老不死,永遠青春鮮艷。
一日復一日,看著她們如花朵般隨時光日漸凋萎,他不在乎她們的容貌是否因歲月而改變,也做好了她們終將死去而他將被獨留下的準備,但她們卻在乎,無一例外。
她們介意他永無終點的生命,妒忌他恆久的青春,她們不願當年老來臨必須面對雞皮鶴髮時,身旁的情人,卻年輕如舊,這太諷刺、也太折磨了,她們只是女人,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他那無止境的青春。
因此,她們給了他愛,又紛紛把愛收回走開,於是千百年來,他仍舊是一隻孤獨且無奈的花妖。
直到,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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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的相遇來得太突然。
那一年,那一日前,她還不懂恩怨,也沒有愛恨,她曾有過一段天真無憂的歲月。
伸手推開花紋枝椏窗,迎面而來的濃郁香氣頓時湧進了室內,雷無音閉上眼深深吸口氣,坐倚在窗邊看著午後的日光自樹梢灑落園中,落在開得如錦如織的芍葯花海中。
園中靜謐無聲,偶有窸窣的走動聲自園中一角傳來,豎耳傾聽,那是娘親裙裾與嫩綠的葉片擦穿而過的音息,不需抬首,她也知娘親正在日光下為心愛的花兒們修剪長枝,園中遍植的花兒名喚芍葯,乃花中之相,每逢春末夏近,總是依約盛開迎夏送春。
無音兩手擱在窗欞邊,傾身朝前趴臥在臂上,閉眼享受著這不變的溫暖午後,在這座娘親獨住的花相園,素來清寂,平日除了打掃送飯的嬤嬤會定時進園外,鮮少會有外人前來走動,但每到芍葯盛開之期,爹爹總會自雷宅主屋那邊帶來許多客人,攜眾前來花相園賞花。
她因此而喜歡上這個由花相統御百花的季節,因惟有在這個短暫的春末時分,她能夠見到終年不入花相園探視她們母女的爹爹,也惟有在這個時節,她才能在愁眉不展的娘親臉上,再見笑顏。
無聲流動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些許人聲,被春日曬得昏然欲睡的她懶懶抬起頭,見嬤嬤帶來了一名背著木箱的男子站在園中,娘親放下了手邊的工作上前迎客,三人交談了一會,就見娘親笑意滿面地迎客入屋。
當客人進到屋內時,她好奇地自窗邊起身,溜下了躺椅穿了鞋,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廳門邊探看,不意卻迎上了那名背著木箱男子的臉龐,本欲想躲的她,注意到眼角處有顆黑痣的男子,雙目含笑地注視著她,但那笑意,太過親切,令她下意識地縮回探看的身子,迴避起他的目光。
在嬤嬤的招呼下,男子回過頭將木箱擱在花桌上,打開木箱自裡頭取出一面面令人目不暇給、精工細制的銅鏡,不一會兒,桌面上擱放了蟠螭紋鏡、雀繞花枝鏡、瑞獸鸞鳥鏡……
那些她叫得出名的、或是沒見過的銅鏡,一一擱上了桌,娘親左顧右瞧了半晌,在男子的建議下,自眾鏡中挑撿了一面制工瑰麗的四神鏡,吩咐嬤嬤去取來銀錢交給了男子後,笑盈盈地送男子出門。
賣鏡的男子在兩腳跨出門坎前,驀地回首,雙目精準地捉著了躲在廳旁偷瞧的她,她的心頭一凜,結實被嚇了一跳,而後男子帶著她解不開的笑意緩身踱出了門扉,與嬤嬤一同走向外頭的日光下。
「五姨太,老爺請你過去本屋一趟!」在他們走後不久,自雷宅主屋那邊被派來的下人,站在園內大聲地朝裡邊喚。
猶站在廳中把玩著新鏡的娘親,霎時面龐上撲漾上一層興奮的紅暈,慌忙一手抓起新購得的銅鏡,一面對外頭通報的下人回話。
「我梳洗一下,待會就過去!」
八歲的她,似懂非懂,安靜地走回窗邊,頗為困難地再度爬上高大的躺椅上,曲起雙腿坐正,默看著娘親取來新鏡,小心梳理好長髮後盤成香雲髻,在髻上簪上了最心愛的銀簪珠翠,再拿起妝台上久未過用的荷花胭脂,對鏡細心妝點,再三打扮妥貼後,匆匆擱下新鏡,興沖沖地提起裙擺往外跑去。
頭皮忽然傳來一陣疼痛,無音吃痛地撫著發,轉首看向窗外。
一張張好奇頑皮的面孔,近在咫尺地正對著她的眼眸,她倒抽了口涼氣,忍不住將身子往後傾,拒絕與這些住在花相園裡的花妖草精這般靠近。
對於這些總是在她落單時出現,又以捉弄她為樂的妖精們,她早已自懼怕演變為熟悉,再變為習以為常,她用力奪回遭它們拉扯的發,看著它們在窗外咯咯笑成一團,片刻未過,又再度嘻笑玩鬧地伸手來扯她的衣衫。
她揚著手揮開它們,「走開。」
猶想與她玩耍的妖精們,在見她板起了小臉後,不甘地吱喳了一陣,隨後成群地躍入園中的花叢中嬉戲,一派歡樂。
無音深吁了一口氣,一手按著自己被扯弄得有如蓬草的亂髮,動作緩慢地爬下高高的榻椅,來到娘親的妝台前,墊高了腳尖摸索著台上的銅鏡。
清涼如石的觸感,透過指尖傳遞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娘親新購的四神鏡,此鏡為四葉紋鈕座,座外方框,框內排列十二地支銘,座內圓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各踞一等分,邊緣的紋飾為文波雲紋,鏡緣一角,則刻有一小串銘文,但她看不懂。
反手轉過鏡面,眼前的景像令她猛然一怔。
在鏡中,她看見了一大片綻開得遠比自家園中更壯盛的芍葯花海,風兒漫過,花海如潮跌宕起伏,濤濤似浪,她的鼻尖似乎都能嗅到那陣迎風而來的沁人幽香,風勢稍停後,有個男人靜佇在花海中。
他在流淚。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想再看仔細點,原本模糊的銅鏡,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愈來愈明澈,愈來愈清晰,鏡中側著臉的男子,輪廓也益發鮮明,她甚至都可以清楚瞧見光線滑過他肩上每一根長曳的髮絲,光滑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龐,無聲滑落在花叢中,她伸手撫向銅鏡鏡面,湊近了小臉……
鏡中光影忽地一閃,出現了另一幅景象。
清映如水的鏡中,一隻屬於男人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倆倆彼此緊密相牽,但女人的手卻漸漸離開,一點一點的,他們的掌心不再相貼,長指不再交纏,女人的手逐漸離開,直至最後一部分相連的指尖,也被分隔在空氣中,最終只剩男人的手猶懸於原地,悵悵若空。
「看見了嗎?」嬌嫩的女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纖纖蘭指指向鏡中,「那是你的未來。」
無音轉首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來者,在鏡中反射的刺目光影下,一名艷麗的女子,正站在一旁邊指著鏡子邊含笑看著她。
驀地,一陣拔高至令人悚然的尖喊,劃破素來寂靜的庭園,因那淒厲慘痛的叫聲,無音慌忙擱下銅鏡轉過身來,一手按著胸口急急奔向音源,但她的腳步,卻在出了房外後,霎然止定在長廊上動彈不得。
無音駭然直視著跌跌撞撞衝進園子裡的娘親,目中強烈焚燒的怒火使得她的雙眼變得異樣銳利。
她先是取來了花鋤奮力搗毀園中群花的花架,一聲又一聲竹裂滕斷的聲響,刺耳尖銳,在空氣中縈繞不去,接著氣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擱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鐮,見啥割啥,將難抑的怒火延燒至不知發生何事的花兒身上,鐮起鐮落間,金光燦燦,所揮砍的每一下皆是竭盡全力,她是那麼不遺餘力地消滅著眼前的一枝一葉,不讓任何一朵瑰麗誘人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搖炫耀,盛怒和淒愴,在她的臉上揉合成一種心碎的顏色。
受不住如此殘暴誅滅,園中多年來的一片心血,轉眼間毀盡於無。
那一瞬間,無音彷彿聽見了花草的悲泣聲,裊裊不斷。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著花兒們臨死前紛亂的音韻,在娘親落力不止的鏟殺下,園中的花兒血肉橫飛,屍陳遍地,種種鼓噪聲覆蓋著她的耳膜,令她不住以手掩耳,試圖逼退阻絕那些洶然湧進的哭喊聲,不意間,她抬起頭,兩眼與娘親無可迴避地打了個照面。
觸及娘親那雙如蛇如蠍的眼眸,雙目蓄銳,深怨待發,來得甚急甚快的寒顫自她的背後戰慄地升起,一個踉蹌,她不由自主地往後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雙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滿了恐懼,驚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索著身子,看著娘親別過臉,轉身揮揚著長鐮不斷地在園中四下亂砍亂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