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擰乾手上的綾巾,一顆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頰上,朵湛躺在她身側半支著身子,手中的綾巾吸取了她頰上的水珠,滑過她粉白的頰、菱似的唇、以筆描繪過的黛眉,將她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還給他一張他日思夜念的容顏。
動手褪去她一身喜紅的嫁裳,感覺她沁涼如絲的肌膚貼上他的,像道淺淺的清泉,徐徐滋潤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這陣子來總無法傾洩的熱意自他的胸口散去,奇異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將她發上的累贅物部除去,任被散濃密似綢的長髮,淹沒了他們倆。
朵湛收攏了雙臂讓她枕進懷裡,柔柔膩膩的每一寸雪膚與他緊密地貼合著,望著從在長信府合起雙眼就不曾再睜開的她,他並不想將她自釋放疲憊的睡海裡喚醒,大掌輕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覺她的心跳已漸漸不再那般急促時,他緊緊揪鎖著的眉心終於鬆弛開來。
只是,全身的感覺都很敏銳,像是經過長久的沉睡後剛剛甦醒過來,每一根拂過他胸坎的髮絲,都能扯動他緊窒已久的情緒,每一次淺淺吹拂的氣息,都能撩起記憶中那些為她儲存的深情。
就著燭光,他的指尖來到她的眉心。
她額上的傷口早已癒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紅疤,愈看,愈覺得它像道烙痕,每拂過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這樣的她,他放不開的。
以前他曾對她說過,他願放棄所有來與她長相守,可是到了後來,必須放棄的人,不是在西內逐步加緊握權腳步的他,反卻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拋棄了親人名聲之後,他放不開。
楚婉在他懷裡動了動,嘴邊逸出含糊的低吟。
「別醒來。」朵湛修長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眼簾,催哄著她進入另一場夢境,「還不要醒來看清更正的我和這個世界。」
她側首偎進他的頸項裡,在找著了可以安心倚靠的角度後,放心地吁了口氣,勻勻的氣息隨後緩緩傳來。
對於她的安心,他的眼眸裡充滿痛苦。
「一直以來,你所看兒的,只是我的倒影。你看不見,真正的我。」伸手撫著她白玉般的背,他在她的髮際悄聲低喃,「你所愛的,是溫柔似水的我。我不願讓你知道,我並不是一池溫和的水,在我的血液裡,也有著和我兄弟們一樣鬥爭的本性。」
他藏不下去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想離開她的念頭一再在他的腦中滋生著,他想過,與其讓她知道他的本性後離開,他寧願先一步離開她,這樣,她心中的朵湛就不會改變,可是她卻一再用全然信任的柔情相逼,讓他連將自己扯離她的力氣也沒有,不可自拔地掉進她的情網裡,想回頭,卻再也來不及。
總認為,他能因她而改變,而這十年來,他也因她而變得不像是原本的自己。拋棄了以前的自我,他並沒有感到後悔,也極力不想走回從前在未遇上她之時的朵湛,可是一道手諭卻打亂了一切,闖進他的生活裡破壞他辛苦維持的平靜,讓他看清,其實他要走回原本的自我只需輕輕跨過一道界線,他根本就沒變,原始的野性仍好好地存在他的身上,只是暫時被束縛住了。
而束縛著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可是現在,他卻再也不能為了她而還原成佛前的一池水,不想讓她知道卻又放不開她,他真不知,日後要如河面對她,他更不希望,會在她的眼眸裡找到一絲失望。
「朵湛......」楚婉夢中的輕囈飄進他的耳底,一雙柔荑也將他更加攀緊。
「不要後悔......」他深深響應她的擁抱,聲音消逝在她的貝耳耳畔,「你和我,都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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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人呢?」
次晨夢醒,在床上找不著楚婉的體溫,也在寢宮裡找不到她的芳蹤後,朵湛顧不得自己的一頭亂髮和不整的衣衫,著急地在殿內奔跑著,在轉身繞過殿廊時,差點撞著了想進來叫醒他的冷天色,隨後就一手把冷天色給扯過來質問。
被人揪著衣領問話的冷天色,愣愣地一手指著外頭。
「在院裡......」他是掉了什麼東西嗎?還是剛剛從哪一種噩夢裡醒過來?只是沒看到她而已,七早八早他的臉色就這麼嚇人。
他的眼中寫滿焦慮,「有沒有人在她身邊看著?」
「看著?」冷天色怪腔怪調地拉高了音量,「你還不能安心呀?這紫宸殿裡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不可能有人能夠動她的。」
「你確定?」他還是很不放心,尤其在作了那個舊夢之後,那份多年不曾出現的恐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確定......」冷天色歎息連天地推著他回房,打算先幫他打理好再讓他出去找人。「陽炎都已經做到那種程度了,我還能不確定嗎?」
聽他一說,朵湛這才想起在他面前消失了好一陣子的陽炎。
在他將楚婉搶回紫宸殿前,陽炎已動手去做他所要求的事,在陽炎的行動下,佈滿大明宮的密探已不復存在,獨孤冉引以為傲的人力監視網,也被朵湛的人取而代之,在大明宮裡,放眼望去的每一人皆是他們所安排的人手,任憑獨孤冉的雙手張得再大,也無法繼續一手遮天。
然而,能這麼快就成事,藏在背後的手段自是見不了光。就算陽炎並沒有說他做了什麼,他也知道陽炎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陽炎呢?」在冷天色為他更衣時他緊蹙著一雙劍眉問。
幫他穿戴好後,冷天色忙碌地梳著他的發,「他在擺平獨孤與部署在大明宮的人後,現在正準備該怎麼去招攏獨孤冉手底下那些對他忠誠不二的人。」
「叫他停手。」他淡淡指示,「陽炎做不來的,那些事由我自己來。」朝中的那些人可不是隨便就可以擺平的,而且那些人也未必全盤都不可用的,當中還有將才和能臣,只要能收納招賢過來,也不失為善用人才的好法子。
冷天色止住了手邊的動作,「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再告訴你。」他順手整了整衣衫,轉身就要出去找楚婉。
「有楚婉在,你真的還要繼續做下去嗎?」冷天色忙不疊地追在他的身後問。
朵湛停下了步伐,緩緩回過頭來。
「我的目標不會改變,無論她是否在我身邊,我該為鐵勒做到的事,我一定會做到。」這個問題,他老早就想過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他也沒有停手的打算。
「你不怕她會因此而怕你?」剷除敵人的方式,大抵不外乎那幾種,可無論是哪一種,只怕都會有損於他在楚婉心中的形象。
出乎意外地,朵湛老實地承認,「我怕。」
即使不進入西內、不因權謀鬥爭而做任何事,他的雙手也早就沾滿血腥了,那......他為什麼還要害怕她知道?或許他仍在希望,在楚婉的面前,他仍然是她傾心全意信任的情人,如果可以瞞,他會瞞的,只是欺騙是張包不住火的紙,而他也不想用謊言來安頓她,他只希望,她不會在見著了他的另外一面後,有離他遠去的一天。
冷天色頗訝異地看著他悠遠的眼眸,在印象中,感覺他好像變得有點人性了。
他感慨地拍拍朵湛的肩,「現在搶也把她搶過來了,你離不開她,又怕她會因此而怕你,你到底是想拿她怎麼辦才好?」如果讓他的血液有了溫度的人是楚婉,那麼楚婉是非得留下不可,只是,該怎麼拿捏則是個困難的問題。
「我不知道......」在曾經拋棄過她、傷過她的心後,他已經不知道她是否還跟從前一樣愛著他了,對於她,他有著大多的歉疚和不捨。
冷天色歎了口氣,伸手輕推著他往外走。
「去見她吧。或許見了她之後,你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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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上滑動的露珠滴落至水面,光影中,分不清是水是露。
晴蒼無雲,一池的清香據滿水面,楚婉靜靜看著水中遍生的蓮。
現在在她的身邊,什麼都沒有了,沒了親情也沒了以往與他人的牽繫,只剩下一個朵湛,可是朵湛,卻又讓她覺得陌生。
夜半醒來,見他在夢中呻吟、掙扎,在燭下凝視著他的睡容,她好想探入他的心底,問他,夢見了什麼?
只是一段日子不見,她卻覺得他們似乎已經分別了數年,她幾乎都忘了,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她的等待,究竟等到了什麼?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嗎?
朵湛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池面上,她怔了怔,水色的杏眸固定在池面上的人影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