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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綠痕

  不該是這樣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止疫救災,但這根本就不是救人,這簡直就是一場謀殺!

  「在我們離開這裡後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鐵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環視著整座都邑府。

  「下什麼今?」朵湛回過頭來,聲音裡藏著恐懼。

  「焚城。」

  由他來下令?由他?為什麼要他來當劊子手?

  看著由自己潔白的雙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不,他不要沾上一絲血腥,這不是他該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們,他也不要造孽,他是來救人而不是殺人的。

  「為什麼要由我來?」他急著想把責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鐵勒看出了他想實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態,「下令。」

  他直搖首,「不......」

  「不焚城,鄰近的城鄉將淪為下一座死城。」已經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時控制住疫情,等到南風一起,疫情會流竄得更快,必須在災殃擴大之前結束這一切。

  「但他們還活著啊!」朵湛兩眼泛滿心慌,雙手緊緊揪扯住他身上的鏜甲,「你看看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你怎能就這樣罔顧他們的性命下令焚城?」

  鐵勒瞇細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殺他們,我不殺人!」他大聲拒絕,拒絕讓雙手沾上一絲污點,拒絕背負一絲愧疚。

  鐵勒拉過他,抬起他的臉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腳下的城民。

  「不殺他們,你以尢在經歷過這些災痛和生離死別之後他們還活得下去嗎?你又知道他們哪個人身上沒帶著疫源病種?若是讓他們帶著病種走出城,他們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條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將因此害死多少無辜百姓?而到時你又得多殺多少人、多焚幾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額際,「我......」

  「看著他,務必要他徹底執行聖諭。」鐵勒在他猶豫的當頭一把鬆開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著他們南下執行焚城的部屬,「他若是沒奉旨照辦,我會連你們一塊燒了,就由你們陪著全城百姓一塊死在這裡!」

  「是......」知道鐵勒言出必行的眾人膽戰心驚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鐵勒大步離去的身影。

  「皇七子......」轉眼間,所有部屬紛紛在他的身邊跪下,「卑職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盤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著眾人期待著他的眼神,也看著城民們充滿悸怖的雙眼。他該拿這些人怎麼辦?活活的燒死他們?他辦不到;叫部屬們先殺了他們?那樣他們還得再受刀劍之苦。

  「拿毒來。」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口。

  「毒?」

  他別過眼,用力喘息,「別讓他們痛苦,在焚城之前給他們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見他們眼底的希望漸漸淡了,最後籠罩上橫豎都逃不掉一死的淚光,眼看著地上的城民一被餵下摻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則是心懷感謝,有些則在瀕死前掙扎。

  「幫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緊揪住朵湛的腳,因毒性發作而痛苦地漲紫了一張臉龐。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沒有猶豫,朵湛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際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順著刀勢,腥甜而溫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腳邊,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勢。

  他在做什麼?

  為結束痛苦而讓他人更痛苦?為結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殺人,他成全了什麼?也許,他本來就是想這麼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內心裡其實也是無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給他一個借口或是理由,好來掩飾他的罪愆,好來讓他的內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滿腔虛偽的仁義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燙熱,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腦海裡翻湧,他赫然發現他在血光中看見自己擁有更多的殺意,和一份不該有的痛快感,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點結束眼前的這一切,就這樣一把火燒光它,隨手拈熄這些生靈的生命,再把這些蓋在記憶底下,當作從沒發生過,可是他初開殺戒的雙手卻動不了。

  動不了,即使腳邊的男子發出淒厲的哀號,甚至緊捉住他的腳,十指緊緊陷入他的腿際,將他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以發洩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著身體,整個人動不了。

  鐵勒的大掌驀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勁,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讓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間迅即斷氣,快得連一點痛苦也沒有。

  低首看著腳邊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沒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殘忍。」鐵勒氣急敗壞地捉緊他的雙臂用力搖晃,「而你最殘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殺他們?為什麼不一刀給他們個痛快?

  朵湛惶惶顛退了幾步,像個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鐵勒厲聲要他面對,「你以為雙手不沾血就不罪惡嗎?你以為袖手旁觀就表示你沒有參與嗎?」

  圖窮匕現,在鐵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現實,卻是那麼難以接受,他不想承認他是這樣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個毒殺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屬飛快地速決那些毒發的人後,鐵勒將他扯出城外,在他腦中一片空白時大聲地在他耳邊喝令。

  「下令!」

  朵湛無意識地低語,「點火......」

  望著被沖天烈焰一點一點吞噬焚燒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裡,好像有種東西也隨著那座城被燒盡了。

  殺一人,保蒼生,他殺了那麼多人,就能換得這個國家永遠的安康太平嗎,為了大我,他可以犧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當他站在朝野上時,他若認為他理壯,而他人理虧,為成就那所謂的大義,他又會去犧牲誰?

  他不敢想,因為從襄城的經驗裡他知道,他做得出來,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定會再去做一回,而那時,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他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時他將會成為什麼?他所身處的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我給你時間。」鐵勒一手搭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在他有些聽不清的耳邊說著,「等你想通了後,再來告訴我你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帶的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勳由皇七子進爵為襄王。

  但他寧可不要那個榮衛王稱。

  襄王,這襄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襄城,並不是焚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個一生磨滅不去的烙印,讓他在往後的每一日都要面對他是個劊子手這個事實。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復一夜的噩夢裡,襄城的百姓們在他的夢境裡徘徊,所有人都在夢裡回過頭來,用至死不瞑的雙目赤瞪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他扼斷他們生命的毒殺。

  他們的身影,總是在熊熊的火光裡出現,然後在鐵勒所揮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認他的仁慈是多麼的殘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擺盪在該仁還是該義之間,未來所有的藍圖,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絕為官,在他還不知將來的路途該怎麼走時,鐵勒早已帶著屬於自己的人,遠赴北狄去開創另一片天下,而他,卻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纏住他不放的噩夢,以及,他的後悔。

  同樣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夢裡,多了另一道纖細的身影。

  是楚婉。

  她總是在他的夢裡婷婷地笑,用一雙不知曉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獻的蓮,毫不保留地擁抱他一身的疲憊和孤寂,而她的病,讓他格外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盡心力來珍惜。

  因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賴的感覺,讓他曾經萬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點燃了一盞明燈,開啟了他人生裡的平靜歲月,也讓他的噩夢遠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燈火,總是奄燃欲熄,讓他害怕他會有失去她的一天,為了她,為了他自己,他終於對未來作出了決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聲,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訴自己......不做,那就什麼都不要做,徹徹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牽念不優柔寡斷,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第六章

  頭一日,朵湛覺得紫宸殿的空氣是如此熏暖,夏日的南風輕巧地掀起紗簾,將殿外蓮荷的幽香輕輕飄送至一室裡,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記得他總能在她身上找著這專屬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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