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仲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受惑的一員。
即便如此,在這名女子業不是誘惑的驚人外貌下,他直覺地只想探看她的眼——那雙如子夜般漆黑的限為何如此空洞?彷彿從她的眼眸望去只能看見虛無一片,探索不到靈魂,一切都是虛幻而空洞,沒有情感。沒有情緒,活脫脫像個瓷娃娃。
終於,在眾人的注視下,舞台上的女郎抬手輕點麥克風,隨著音樂揚起柔柔的嗓音唱道:「紅酥手、黃膝酒,滿園城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柏仲愕然,怎麼也料不到在異鄉會聽見以陛游的詞改編譜曲的老歌,他在錯愕之餘也在柔軟細膩的音韻中回味無窮。他拿起酒杯轉過高腳椅,怎麼也不肯再把目光從舞台上移開。
空洞的黑瞳無情無慾地掃視台下,當視線巡視上吧檯時,在旁人無所覺的情況下,兩雙眼睛膠著於空氣中,女郎的眼中在一瞬間閃過數種令柏仲無法理解的情緒,他只知道這一時的動搖是千百種情緒的交雜;空洞的瓷娃娃不復見,她微亂了情緒的弦,他則因她的弦動亂了心神。
她認識地嗎?否則為何看見他時會有一絲錯綜複雜的情緒糾葛?
或者,他認識她嗎?但記憶中他並未見過擁有如此出色外貌的女子。
柏仲瞇起眼欲更仔細端詳時,黑瞳早先一步掠過他掃向別人,又恢復成原先的瓷娃娃。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是他!沒料到他會推敲她的動向,獵物竟然開始反撲,追獵起她這個獵人了:難不成他相信反噬的獵物能一口咬死獵殺它的獵人嗎?愚蠢!「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鞦韆索:乾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最後一個「瞞」字乍落,投射燈突然爆裂,瞬間又是滿室黑暗。
同樣的槍響再起,引發眾人尖聲驚叫,它抓回柏仲被歌聲逐漸拉遠的神智。
該死!又是同一招!柏仲立刻朝王徹的方向奔去,這回他特地留心四周的腳步聲與動靜。
就在他快衝至王徹所在位置時,身邊又是一陣風勢,他反應極快地伸手探向黑暗,果然抓到一隻手臂。
「潘朵拉!」
「太遲了。」冷然細凝的聲音屬於女人所有,話語落下,一記迴旋踢隨之而起,趁他仍無法消化潘朵拉是女人這消息時掙脫跑開。
柏仲呆了半晌,回神迅速朝大門疾衝,兩人只差一步之距。
砰的一聲,大門幾乎可以說是被柏仲硬生生打開,由於這家酒吧位於二樓,所以門外是一排階梯,當他衝出門時已不見她的蹤影,徒然站立階梯頂端,連吹來的夜風都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再一次遭受失敗,再加上是同樣的手法,柏仲氣得咬牙,在黑夜中差點大聲吼罵,罵自己的愚蠢。
「你以為身為獵物有資格反撲獵人嗎?柏仲。」一聲輕蔑的詢問聲在夜空中蕩` ,無形中更催起他連遭挫敗的怒火。
他循聲向上望,方才舞台上歌聲宛轉的女子站在對面三樓欄杆上,低脾睨著他,一把槍正對準他的腦門,無言地限制他的行動。
而那雙烏瞳已變成他先前所見的詭橘金瞳。
「我厭惡有人破壞我的工作。」潼思無情的聲音在夜空中聽來格外令人心寒。「柏仲,這是你第二次打擾我了。」
「因為這樣所以你要殺我?」他問,對於自己突然成為她獵物的原因開始抽絲剝繭尋找答案。
「如果只是這麼簡單……」虛偽的假笑突然發出,又一下子收住,繼續未完結的話:「你早就死了,用不著我送盒子給你。」她恨他!恨他的背叛!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存在!恨他的一切一切!
當她在黑暗不見底的地獄中苟延殘喘時他在哪裡?
滿心的怨恨在一瞬間上揚,腦中迴盪的是當自己身陷危機時對他投注的恨——當她為了一頓飯受盡毫無人道的虐待時他人在哪裡?當她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殺人的時候他又在哪裡?當她抱著一顆始終堅定不移的心等待他來救她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裡?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讓你想殺我?一柏仲問得理所當然,卻不知這詢問恰好勾起她另一波更強烈的恨意。
他不在——當她飽受虐待的時候他不在!當她不得不殺人以求生存的時候他不在!當她日夜等待他的到來時他也不在!當她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排了命的伸長手等待地將她拉出無底的黑暗深淵時他仍不出現!
他沒有遵守諾言,他讓她痛苦十幾年,他讓她在黑暗中永世不得翻身,他背叛她!他甚至忘了她!
「你該死!」簡單三個字,卻是她齜牙進出,飽含無止境的怨恨。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我?」他捫心自問,對待女人他向來舉止有禮,更何況他倆從未見過面,就算他真的冒犯了某個女人,也絕不會是她;那麼,她又憑什麼要他的命。「我從未見過你。」此話一出,心下卻突兀地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你敢說從未見過我。」一抹冷笑因為他直截了當的話揚起,寒冰似的聲音如果可能,當真會將柏仲當場凍成冰柱。
被她冷然的聲音一問,連柏仲自己都茫然了,心底一丁點的熟悉感在此時逐漸明顯,彷彿有某種情絛隨著回憶因她的話掀起波瀾,波瀾不大,但卻足以令他動搖。
他真的沒有見過她嗎?說出的話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了。他過去真的沒有見過她嗎?
如果沒有,她那麼深沉的恨所為何來?如果沒有,他為何在兩次見到她時總忍不住凝視那雙金色眼瞳,試圖從她的眼神找些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卻執意尋找的東西?
一連串的疑問隨著自己所感受到的恨意愈發膨脹,幾乎快溢出他胸口。
「我真的對你做了讓你恨我至深的事?」是他過去仇人的後裔?還是他過去對手的情人?
情人——他有強烈的衝動亟欲否定這個詞句。
一次又一次的追問,等於一次又一次告知她,他已忘記過去的記憶中曾有她存在的事實,這個事實像針,一次又一次地往她陳年的舊傷猛刺,刺得她幾乎快喪失理智,衝動地想開槍殺了他!
「你該死!
除了這三個字她沒別的好說了嗎?「沒有人能判定另一個人的生死。」一顆子彈,在他話說完的同時落在他右腳側∼公分處的地面。「殺一個人總要有理由,你不能在要我的命時還讓我死得不明不白。」
「我能。」記不得她是他自己的問題,為何她要擔任那個提醒的角色?「死得不明不白是你的事,我殺人唯一的理由是——你該死。」
柏仲不悅地沉下臉。「如果是這樣,何不直接殺了我?一槍斃命,直截了當不是嗎?」
「時候末到。」他想送上門找死她還不一定依他。成為場面的主導者這份認知讓潼恩恢復了理智,「你的死活全看我高興與否;但我可以事先告訴你,我不打算讓你活,至於死——只是遲早的問題,你用不著心急,我可是很忙的。」
「忙著替阿道夫除去異己嗎?」
「你倒不笨嘛!」潼恩像看到豬會說話似的發出嘲弄之語。
「笨的人是你。」柏仲笑道。這天底下敢在槍口前嘲笑持槍者的大概就只有他了。「你以為事後阿道夫那老狐理會這麼簡單放過你嗎?這筆清除異己的費用不少吧!以他的性格,會老實付錢才有問題。」
「你想激怒我?」十多年的時間,學會機變巧詐的不單只有她,他在黑街過的舒適日子裡也還有學些本事嘛!「我的工作用不著你操心,獵物。記得,你只是一隻獵物。」
一隻?她用「只」來形容一個人?柏仲被她口中草營人命的語氣激怒。「輕賤人的性命對你沒有好處。」第二顆子彈,落在他左腳前一公分處,但仍無法停止他沉聲壓抑的憤怒指責:「你該聽過嘲笑一塊錢的人將來會因一塊錢而哭這句話吧?同樣的道理,輕殘人命的你總有一天會為人命的消逝而後悔,到時就來不及了。」
「來自黑街的雷拳,」瞧他說得這麼煞有其事,活脫像教堂裡的神父,呵!多可笑。「你手上沾染的人血可有比我少?為了你所謂的黑道道義,你又曾犧牲過多少人的性命?」
柏仲倏地刷白了臉,噤聲無法開口。她連他的來歷都∼清二楚!
真是再徹底也不過的敵暗我明瞭。他暗忖,也同時被她反諷的內容所震撼。
他接受自己為了維護黑街殺害人侵者的性命,卻不容許她為錢痛下殺手除去獵物的生命?如此兩極的標準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容許自己殺害生命的他,為何不自覺地執著於不顧讓她沾上任何一滴血腥的想法?他被這個衝擊震懾在原地,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