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唯一清晰的是,他知道自己對夏賦悠的眷戀,已經悖離當初他想娶她的意圖。
她的善解人意、聰慧靈敏已讓齊少覺發現自己無法漠視她的存在,無法忽略她的心情感受。
如果夏賦悠不是一個瞎子,是不是他的心便能夠坦承接受自己的這番轉變?
齊少覺被猛然撞入胸口的思緒給震撼,他擰起眉,俊逸的臉陷入沉思。
如果她不是瞎子……他會不會在她向來平淡恬靜的神情裡,窺見另一種不同的風貌?
她……會不會多一點屬於正常人的喜、怒、哀、樂?
齊少覺心裡有股強烈的念頭,突然很想知道夏賦悠重見光明後的樣子。
他放輕動作起身,卻還是驚醒了枕邊的人兒。
「你……要走了嗎?」雪白柔荑覆住他的手腕,初醒的慵懶讓她的嗓音多了一分柔膩。
眸光落在兩人膚色相異的手腕上,齊少覺反手握住她的掌。「藥堂的事還沒處理完,我還是得出門一趟。」
他旋身坐在床沿,心裡竟興起了想多看她一眼的念頭。
「事情很麻煩嗎?」夏賦悠半撐起身,探出手搜尋他的臉,瑩白的臉上有無盡的溫柔。
「是的,為了『五稀草』,可把『善濟堂』搞得天翻地覆了。」
「五稀草?」夏賦悠聽到熟悉的藥草名,不禁訝然。
齊少覺沒將她的反應放在心上,所有的思緒全在她的盲眼之上。「我真希望妳的眼睛能看得見……」
他歎了口氣,在夏賦悠未有反應前,張臂將她攬入懷裡,晌久才在她的額際烙上一吻。「不知道匆忙中找不找得到人上山替藥堂采『五稀草』,所以這陣子我會很忙,妳不用等我,晚了就上床歇息,知道嗎?」
「好。」夏賦悠茫然地點頭,心裡卻因為齊少覺那句話起了波瀾。
他已經受不了她是個瞎子嗎?
他溫柔的語氣傳達給她的,卻是無心的殘忍……
夏賦悠茫然地愣在床榻上,聽見他起身穿衣、整衣的動作,她的心在同時也被千百根針狠狠穿透。
面對一個什麼都不能做的瞎眼妻子,他是怎樣的心情?
爹出門前,娘總會替他整衣、正儀容,而瞎眼的她,生活起居都得仰賴別人,她能為自己的夫婿做什麼呢?
他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他看著她的神情是溫柔?冷漠?又或者是不耐煩?
她雖然眼盲心不盲,但是……若有心想隱瞞她,她又如何能分辨真偽?
齊少覺無心的一句話,摧毀了夏賦悠的堅強,她的喉頭緊縮,有一股說不出的沉痛強烈打擊她的心。
一切都因為她是一個……瞎子。
「發什麼愣?」
夏賦悠感覺到他的靠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感覺到他正在替她穿衣服。
「你……不用幫我,沒關係。」夏賦悠紅著臉將其餘衣物全攬在懷裡,方才腦中輾轉的自艾自憐,全被羞赧給淹沒。
「妳臉紅了?」齊少覺低頭覷著妻子可愛的神情,忍不住想逗她。
夏賦悠蹙起秀眉,揚手推了推他堅如盤石的碩健身軀。「成了,你快點出門!」
她的話才落下,門外的敲門聲適時介入,緊接著傳來潔兒的聲音。「姑爺,老爺請你到大廳去。」
齊少覺翻了翻白眼,莫可奈何地低喃:「這下不走不行了。」臨出門前他還不忘在妻子唇上偷了個香。
耳邊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夏賦悠還沒開口,潔兒的嗓音便落入她的耳裡。
「姑爺走了,潔兒現在幫小姐更衣。」潔兒取過夏賦悠抱在手上的衣物,出聲提醒主子。
夏賦悠努起唇,聽出潔兒取笑的語氣,忍不住瞋了她一眼。「討厭,妳怎麼可以取笑我!」
「潔兒哪敢。」事實上她的語氣是說不出的歡喜,觀察至目前為止,姑爺似乎還挺關心主子的,光是這一點已出乎她的意料。
方纔在大廳上,她隱約聽到老爺、夫人的對話,知道姑爺是因為公務纏身,並非刻意丟下主子,徹夜不歸。
看來齊二少爺的品性,似乎沒外頭傳聞的那麼惡劣。
潔兒瞧見兩人恩愛的模樣,直覺便認為主子遇上了好人家,得到女子所企盼的幸福,想來老天還是有眼的。
潔兒一邊替主子梳髻,一邊輕喃地提醒:「小姐,明天是初一,別忘了咱們要到嵩靈寺上香。」
「原來到時間上山念佛、上香了,日子過得還真快。」夏賦悠輕喃,毫無焦距的眸光卻有些茫然,對於她與齊少覺的未來,她心頭湧起了一股不安。
「嗯!方才潔兒已經同老夫人請示過了,也差人備了轎,明兒一早,咱們便可出發。」潔兒沒注意到主子黯然的神情,兀自絮絮叨念明日到寺裡上香的細節。「還要感謝佛祖幫小姐找到好歸宿。」
「現在連妳都取笑我!」夏賦悠揚起淺笑,笑容裡有著淡淡的哀愁,此時的她早已陷溺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他對她的溫柔是出自真心,又或者只是憐惜?
他會納妾嗎?
她會敗在自己的瞎眼嗎?
她的未來該怎麼辦?
太多、太多的疑惑,讓她的心在瞬間失了方寸,倘若菩薩有靈,能否為她指點一條明路?
「不過說來可真有趣,聽老爺說藥鋪裡缺的草藥,正是小姐以前服用的那一味藥呢?」潔兒無意提起的話題,打斷了夏賦悠紊亂的思緒。
夏賦悠揚起眉,訝然道:「這麼說來,我沒有聽錯,善濟堂缺的正是五稀草?!」
「是啊!怎麼了?」潔兒微微頷首,還不明白主子打著什麼主意。
夏賦悠輕斂眉,輕喃:「或許善濟堂的事,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雖然她已經停藥多年,但或許嵩靈寺後山的野生「五稀草」仍存在也說不定。
第八章
嵩靈寺位京城近郊,因當今聖上多次紆尊蒞臨而享譽盛名,每到初一、十五或特殊節日,此處便呈現香客如織的熱絡情景。
自夏賦悠十歲起,每逢初一必會與娘親人寺祈求一家平安,甚至一年裡會有大半個月待在寺裡吃齋念佛。
夏賦悠能對自己天生的殘疾平心以待,大半歸功於佛法的導引。
「小姐妳等我,我去請住持過來。」
嵩靈寺幅員遼闊,除了正殿外,另有後殿供清修之人靜心浴佛。
為求清靜,夏賦悠通常會請寺裡的住持為她另辟一間幽靜禪房,讓她不受干擾地沉浸在佛法之中。
夏賦悠對潔兒微微頷首,便徐步移往千年老榕之下。
憑著印象,她聽說前方是兩道紅牆,上覆青色琉璃瓦,在千年老榕前方不遠處亦有一道半月形拱門,門外便是嵩靈寺的後山。
踏出拱門,清風迎面拂來,她知道前方就是翠巒群山、蒼松迭嶂。
松葉清香隨風逸送,這裡有別於前殿熱絡的景象,每到此處,夏賦悠便可感到自己的心呈現無比的寧靜。
突地,鼻息傳來一股熟悉的青草味,猛然喚醒夏賦悠的記憶,如果她沒記錯,嵩靈寺後山便可採到「五稀草」。
在她十歲那年,寺裡的住持知道夏賦悠眼睛的狀況後,特地指明這味草藥讓她服用。
這是在她兩歲時,夏家放棄治療她的眼睛之後,再度對夏賦悠的重現光明燃起希望。
父母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讓她連續服用了兩載,不過她的眼睛仍絲毫不見起色,於是才又宣告放棄。
「五稀草」本可醫治重症眼疾,但或許因她是天生殘疾,才讓「五稀草」起不了作用,又或者一切全是命中的安排,她這輩子只得認命。
時間久了,她對「恢復光明」已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她坦然當個快樂的瞎子,只是此刻仍因想起這段過往而不勝晞噓。
身後窸窣的腳步聲傳來,夏賦悠直覺地開口:「潔兒,這裡的『五稀草』還在呢?我聞到了……」
她頓下語音,卻發現鼻息間瀰漫著陌生的香味。「抱歉。」她福了福身,正想離開時,耳畔卻落入一抹嬌柔的嗓音。
「等等!」雨孅兒瞧見眼前貌美的婦人有著異樣的眼神,立即擰起眉猜測。
她是個瞎子?一個已婚的瞎子?這樣的巧合,讓她腦裡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與齊少爺出遊的情景……霎時滿肚子妒意全湧了上來。
想齊少爺在未娶妻時,曾是她雨孅兒離開賣笑生活的冀望。誰知道他成親後,不知是真轉了性、又或者中了邪,邀她出遊,竟當著她的面喊出妻子的名字!
這種屈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妳是……齊少夫人?」雨孅兒沉吟許久才開口,京城或許有不少瞎子,但生得如此貌美,想來也只有轟動長安城的瞎眼美人──夏賦悠一人。
夏賦悠斂下眸,不解地問:「姑娘是……」
她認識這位姑娘嗎?為何她對姑娘的嗓音沒半點印象。
雨孅兒沒料到自己真猜中了,她暗壓下心中的竊喜,挑起描繪得精緻的眉形,十分「為難」地開口:「我是少覺的……好明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