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殺人是在我十歲那年。」他輕描淡寫的說道,擁抱著傾城,低沉的聲音訴說著這世上沒有多少人知悉的故事。「那是一條很暗的巷子,陽光照射不進那裡。從我懂事起,那裡就是陰暗潮濕的,很多人來來去去,每個窗子後面都有壓抑的喘息聲,還有一雙雙偷窺的眼睛。不同的人在我母親的床上,房間裡只有劣質毒品的焦味。床單上有泥土味、汗臭味、尿騷味,床邊的櫃子上有許多的針筒。」
她許久之後才聽見他那低低的聲音,描述著一件很久遠的事情。她身上的顫抖逐漸褪去,所有的注意力被他的聲音吸引,她不由自主的開始傾聽。
「我母親在做生意,她很美麗、很受歡迎,而傭兵在附近紮營,不同國籍的男人帶來不同的毒品。她喜歡男人,也喜歡毒品,所以完全樂在其中,而我只是她某一次狂歡後所產生的附帶品,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他輕撫著她的身體,聲音幾乎是漫不經心的,但內容卻是從心中流洩而出的舊事。「她大概不喜歡我,認為我拖累了她。但是她的客人裡有不少人卻對我深感興趣,在某些時候,為了讓那些人享用我,她會意外的對我溫柔,也只有那時候她才會比較像一個母親。在我十歲之前,這是我的一切記憶。」他的手梳理著傾城的長髮,像是被她的黑髮迷住了。
「在歐洲?」她問道,因為他的故事而著迷。此刻的好奇並非是想探究罪犯的資料,只是亟欲聽聽某個久遠前的故事。
雷厲風的視線回到她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而那抹笑容裡有著深濃的悲哀。「在越南。那一帶到如今都還是如此,男孩子成長到與槍齊高,就被政府軍或是游擊隊吸收。如果不殺戮,就無法存活下去,在那裡人命是低賤而無價值的。」
傾城皺起眉頭,不贊同的撐起身子,沒有發現兩人此刻是緊緊相貼的,彷彿是多年的情侶般,自然的躺在床上談論著。
「那些年是因為戰亂,這些年來總有改善,當地政府安定後,人們能夠學著過和平的生活──」她的唇被他的手摀住。
冰綠色的眸子裡有著憤世嫉俗的冷然,那抹笑扭曲得有些猙獰。「不要用你所自以為是的和平來看待那裡,你永遠不會瞭解那種生活。內戰一直沒有停止過,最低層的人們還是存活在黑暗中,那裡日復一日的只有死亡與污穢。生存的唯一手段就是奪取,贏了就能存活,輸了便是死亡。」他回想起那些日子,原本以為早已麻木的心,在此刻意外的抽痛著。
「被我殺掉的,是我母親的客人。他在床上太過激烈,無意閒扼死了她,之後想繼續侵犯我。」他微微冷笑,彷彿談論的事情已經雲淡風清。無人知曉那件事情,在十歲的小男孩心裡,無疑是最可怕的惡夢。「我順手拿了刀子砍殺他,在掙扎之間刀子也劃過我的臉。為了活命犧牲一隻眼睛,如今想來也還划算。」
那一晚裡,他什麼都失去了。親人與感情,甚至是一隻眼睛。他告訴自己,最糟的已經過去,從今以後再不用畏懼什麼,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他已經沒有東西可失去了。
之後的生命,他一步步的成為國際級的罪犯,在瓦雷斯裡得到權勢。他不曾在乎過什麼,只是依靠著本能,以及極端優秀的天賦,在犯罪組織裡不停的爭取他所能得到的金錢與權勢。
本以為不會再提起這段往事,本以為他再也不會想起那些過去,直到看見傾城眼裡的恐懼,他難以解釋的,急切的想讓她知道些什麼,告訴她他也曾經有過的恐懼。
她衝動的用手覆住他臉上的那道傷痕,感覺那黝黑的皮膚上蜿蜒的傷疤。有某種黑暗的情緒嵌鑲得很深,不只是傷害了他的面容,也毀壞了他的心。
那是一種她無法瞭解的生活,一種她無法瞭解的情緒。黑暗裡有著最悲哀的故事,悠悠的唱著,像是亡魂的呻吟。一直無法理解黑暗,除了邪惡之外,那漆黑的世界裡有著更多的故事。她在此刻聽見也看見,更清楚自己有多麼軟弱。在巨大的悲哀面前,什麼人有能力改變?
他沒有反應,也沒有擋開她輕覆在傷痕上的手。曖暖的溫度從她的手中傳來,有著他已經不敢希冀的平靜,她的美麗與光明總讓他更加看清自已的不堪……
「在那種情況下,不殺了對方,就會招來死亡。誰要活下去,誰就要背負起那些罪惡。」他若有所指的說道。
傾城的身軀還是在轉瞬間僵硬了,指下的皮膚好燙,像是在黝黑的肌膚之下埋藏著炙熱的火焰。他的眼神總讓她迷惑,除卻了冰冷之外,還有一些急切的召喚。
「我不必背負什麼罪惡,我──」她說不下去了,無法全然為自身脫罪。說是替天行道,說是執行正義,就可以冷血無情的殺人嗎?
雷厲風拍拍她的臉,將她僵硬的身子擁抱得更近一些。他十分享受眼前的情景,她因為本身的脆弱,只能依靠著他。心中有直覺告訴他,驕傲如傾城,這種因恐懼而失控的機會可是微乎其微的。
「或許告訴你這些事情,你會好過些。葛瑞是內戰的孤兒,在看過太多殘忍事跡後,他的心早就扭曲了。除了販毒之外,他有著最惡劣的興趣,喜歡捉來無辜的人,當獵物般射殺取樂。其中有不少人只是不滿十歲、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孩。」他鬆開雙手,赤裸的身子矯健的下了床。
傾城從床上撐起身子,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你這是在安慰我嗎?」她忍不住發問。
他戴眼罩的動作停頓了半秒,卻又毫無影響的繼續。男性薄唇勾起淺笑,濃眉也恢復成傾城所熟悉的,那邪氣而充滿威脅感的挑著。剛剛在床上,訴說故事的那個雷厲風似乎在轉瞬間消失了。
「隨便你怎麼說。好好享受你的惡夢吧!趁你還能夠作惡夢的時候。」他無情的丟下這句話,穿上黑衣,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間。
她瞪著那扇木門看了半晌,許久後才容許身子重重的摔進床墊裡。
能作惡夢也許是好的,至少還能夠分得清現實與夢境。因為知道能夠清醒過來,所以惡夢並不可怕。
白晝的光,如何能瞭解夜晚的黑暗的深處?
擁有黑暗的心的人,只作黑暗的夢。
而更黑暗的心,連夢都不作。
他呢?他還會作惡夢嗎?
第七章
瓦雷斯的日夜很平靜,島嶼上白天與黑夜有著溫差。陽光在古老的城牆上移動,偶爾幾個世界級名人在此處出現,在洽談之後,旋即離開島上。
他們並不限制她的行動,只要她乖乖的待在城堡內,所有的房間、所有的資料完全供應她使用。
傾城在城堡內四處走動著,也曾數次試著要逃出去,但是通常到了森林邊緣就被雷厲風的僕人逮回來。那些僕人總是沉默而動作迅速,任何一個人都有著驚人的身手,遇到他們,傾城每次都只有敗北的份。
從首次逃脫,到現在已有半個多月,她不曾再見過雷厲風。雖然心中也曾思索過他究竟失蹤到哪裡去,竟如此輕忽她這個人質,但是她的驕傲不許她去詢問關於他的任何消息。這段期間,黑豹始終亦步亦趨的跟著她,親暱的摩弄她的腿或身體,不像是監視,倒像是喜歡上她。
那個複雜的男人還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她發現自己開始對他感到好奇,原本對於罪犯的深惡痛絕消逝了,當她身處在瓦雷斯,她被迫以另一種角度去看待這些罪犯。
似乎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她獨自坐在偌大的圖書室中,看著那些人的資料,只覺得內心裡一道原本堅硬的牆如今正在開始崩塌。而敲毀那座牆的始作俑者,無疑就是雷厲風。
她所堅信的信念就是正確的嗎?父親東方旭的嫉惡如仇就真能全然防堵罪惡?從光明的角度無法理解黑暗的心,當然也就永遠不能明白為何罪犯怎麼也剷除不盡。
資料看得倦了,她丟下大批的卷宗,順著迴廊走到城堡的邊緣。黑豹跟在她身邊,偶爾低咆幾聲換取她的注意力,在她輕拍它的頭時,享受的瞇起眼睛。那些在一個月前她會視為珍寶的資料,如今是唾手可得的,反倒沒有閱讀的情緒。
陽光很舒服,海風也很暖和。她踱步走過庭院,選擇一處溫室旁的矮牆,坐著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僕人們低頭匆匆走過,有意無意的避開她與那頭黑豹。
這半個月來,沒有任何人願意與她交談。僕人們很有默契的避開她,不回答她任何問題,讓她無法得知連芷瞳的現況。而瓦雷斯的每一個領導者皆因為她父親的按兵不動而焦慮著,他們只能惡狠狠的瞪著她,卻也無計可施。只有那個神秘的牧師偶爾見到她時,會禮貌的點頭微笑,那笑容裡有著難解的神秘,一種屬於死亡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