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人拉她一把?為什麼沒有人幫助她脫離這團暈轉?為什麼沒有人……
回湯在迷離潮湧的漩渦中,好久好久,卻無論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糾纏。
神智時昏時醒。
印象中,她似曾經碰觸過電話。彼端傳出來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幫你請假。
——你怎麼還不來上班?
——小姐,請訂一份報紙。
各種噪音如潮浪般湧來。頭好重……全身好熱……心裡好著急……怎麼找不到那特有的聲音呢?
——你昨天沒回來吃飯!
啊!對了,就是這個聲音,終於讓她找到了。
請你,請你告訴我,劉若薔好嗎?
聲音又沉默。
他上哪兒去了?回來啊,回來。
——愷梅,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劉若薔。
是的,她記得,她當然記得。
為什麼?她淒楚的問,為什麼你要出現?為何還不放棄?
——不,這是錯的。你才應該放棄,你才不該爭奪!你和你哥哥,這樣污穢不潔的情事,怎能縱容它發生呢?你會毀了他,也毀了自己。
不會的!求求你,別再和我爭奪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讓他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愛他啊!我愛了他十九年,比你遠,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愛已經腐朽、潰爛,充滿污穢,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亂倫!你懂嗎?你的愛是令人鄙棄的兄妹亂倫!
頭好昏。夜色又深沉。萬惡的黑暗世界,只有她孤立存在。
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她錯了……她走得不夠遠……
她應該要遠遠逃開的……
這就是她的命定嗎?
* * *
規律的嗶嗶聲,一點一滴穿透腦中的迷霧。意識從極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飄浮……迎往頭頂的光亮明燦……
她緩緩撐開眼臉。
觸目一片淡雅的粉藍色,嫩若小寶寶的衣裝,一盞抬燈瑩照著柔和的光線。嗶嗶聲源自她床邊一部怪模怪樣的儀器,機器旁架著高懸的軟塑膠瓶,透過管子與針頭,點點滴滴將清澈的液體流淌進她的血管裡。
她倦極的 攏眼睫,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耗盡全身的每絲氣力。
一束沙啞的聲音,從遙迢千里遠的地方震湯而來。
「愷梅,你醒了?」聽起來含有幾分試探,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她再度張開眼眸。
冷愷群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
而她幾乎認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張臉,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來梳理整齊的劉海,也大剌剌的佔據整個前額。他的臉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現下更顯得瘦削得不像話。
怔怔瞧著這張臉孔,這張曾經如此重要的臉龐……居然不像她記憶中的模樣了。
恍如隔世。
疲憊的眼臉又掩去水靈靈的眸光。
「你生病了,發燒演變成肺炎,四天前送來醫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穩定下來,推離加護病房。」暗夜的低吟聲解說著她的病情。
手掌傳來被緊持住的感覺。
原來,她真的死過一回。虧待她多年的上帝,終於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嘗試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會不會死呢?」她衰弱的向命運展開探詢。「哥哥?」
他的身體重重一震。「愷梅!」低喊帶著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會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會!」憔悴的臉孔駭人的扭曲著。「我不會讓你死去!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離開,卻正是她選擇的皈依。
雖然虛弱,雖然已耗盡靈魂的能源,雖然蒼涼得不想再爭辯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睜開眼,瞳眸深處蘊含著令人驚異的清澈,直直看進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蒼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淒楚而堅定。「我要離開你。」
第十章
越到黃昏時刻,越覺深沉痛苦。
通常,寂寂靜夜提供了人類一個放縱情緒沉淪的機會,而盛炎的白畫則有工作做為麻醉品;唯有黃昏時分,在太陽將落未落的交界點,大腦從急驟的忙碌紛擾轉而準備進入休息期,情緒會逸出一道裂縫,讓悲哀的感受性乘虛而入。
「我曾經讀到一段話。」賀懷宇交錯起長腿,安適的坐在單人沙發裡。「每個男人的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
窗邊的人影默然背對他而立,任訪客自行陳說著,沒有任何出言干涉的意圖。
夕陽拉長了人影,細細瘦瘦的單獨一道,彷彿少了些什麼,有點抽像性的淒冷感。
「你體內的「原型」最像你自己,一個女性化的「冷愷群」,換諸於現實生活中又可以代換成另外一個單數名詞——「冷愷梅」。」
最後三個字似乎觸動了窗邊的人,影偏動了幾寸,終於回過臉來,兩頰的線條瘦削而漠然。
「你演講完了吧?」冷愷群淡淡地撇了撇嘴角。「敢問劂 今日前來敝公司找我一敘,究竟為了什麼?只為傳道薰陶我這塊頑石嗎?」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還曉得自己是一塊頑石。」賀懷宇咋出「孺子可教也」的舌音。「我不為你而來,而是為了愷梅。」
他沉靜的看著多年的死對頭。
「上個月,「台大」馮醫師告訴我愷梅因為肺炎而住院,我就知道情況不太對勁,三個禮拜前又接到她的辭呈,說要到英國拿博士學位,唉……」賀懷宇搖頭歎氣。「冷公子,你追女人的手段明明很行的,為什麼換到自己最心愛的人身上,反而亂了手腳呢?」
他悶哼一聲。「不關你的事。」
「冷愷梅的事就是我的事。」賀懷宇也回應得老實不客氣。「那個女孩兒從小就對我胃口,偏偏你又特別懂得欺搾別人,我不多幫襯著她一點,怎麼得了?」
陰冷的眼睛霎時瞇緊了。「既然這麼喜歡她,你去追她啊!我又沒打斷你的腿,不准你去。」
「別開玩笑了,想打斷我的腿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賀懷宇嗤之以鼻。「真是抱歉得很,本大夫名草有主,而且就是你那親親小愷梅的同事兼國小同窗,咱們倆注定了,下半輩子會因為彼此那口子的關聯而糾纏不清。如果我對其他女人生出非分之想,即使你不打斷我的腿,賀家的第一位准媳婦也會。」
他索性又轉過頭去,這一回並未試著發出挑 的言詞。
夕照斜斜,剪影出人形所含納的孤寂。
「你又有什麼狗屁建議了?」口吻雖然沒什麼好氣,卻沉潛著一絲絲詢求。他一定瘋了,才會站在辦公室裡,與一位敵對公司的家族成員討論他的愛情問題。
「有,三個字。」賀懷宇也懶得和他打馬虎眼。「去、追、她。」
他回眸瞪死對頭一眼。
「幹嘛?拉不下臉?」賀懷宇嘿嘿笑。「好吧,儘管去顧著你那張厚厚的臉皮吧!算我今天白來了。」訪客欠了欠身,作勢站起來。
「我不懂。」他忽然深思的沉澱下思緒。「你積極鼓動我求取感情的勝利,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賀懷宇經過家庭背景充分的訓練,已經很懂得如何玩一套把戲——把你的計謀直接告訴敵人,再看著他不得不跳下去,即使已事先預知了。「如果我成功的說服你追去倫敦找她,那麼,第一,你欠我一個人情。第二,你肯定沒空謀略「國家網路高科技工程」的計畫案,「賀氏科技」少了一號競爭者,欲奪得標的就八九不離十。我身為賀家次子,偶爾也得幫忙分擔一點事業壓力嘛。第三,我要結婚了,這是喜帖。看在愷梅的份上,婚禮當天,你人不必到無所謂,紅包一定得準時交達。我早看你不順眼了,現下既然有機會,幹嘛不炸一炸你?」
「原來如此。」他挑了挑眉。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一直在想……」他又陷入沉思。「為什麼我們倆從沒有真正的幹過一架?」
「嗯……」賀懷宇揉揉下巴。「好問題。」
「我這輩子很少動手打架,但揍過的人還真不少,怎麼其中沒有一個姓「賀」的?」他喃喃念算。
「原因很簡單。」賀懷宇正式挺站起腰。
兩個男人高度相當,也同樣修長瘦削。
勝負難言。
他目迎著賀懷宇走上前,肌肉立刻蓄勢待發。說真的,他等著痛揍掉姓賀的臉上那抹惹人厭的微笑,也已經很久了。
「答案只有兩句話。」賀懷宇搖晃著兩根手指。
他挑眉,願聞其詳。
「我又不是神經病,幹嘛隨便找人打架?」名醫腳跟一轉,大剌剌的步向出口。
什麼?!他愕然。
「冷小子,偶爾聽聽充滿智慧的老人言吧!」離去前,賀懷宇不忘留下一記秋波。「去找回你的「原型」,否則,你永遠拼不起一個完整的自己。」
* * *
聽說,他搬到海邊去了。在她離去的第二個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