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石疑惑不解的接過整包東西,裡頭還裝了其他物事。
「紙袋裡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著這些錢去租一間像樣的房子。」她輕聲道,「你朋友出院之後,也需要一個地方療養。」
老眼裡登時泛出淚光。
「謝謝……」喉頭彷彿梗住硬物,他用力清咳了一下,才又完美的發出啞聲。「謝謝你。」
「我的現金不多,希望你能瞭解。」她暗示得很含蓄。
鄭金石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我以後不會再來要錢了。」他拚命保證。「以前我就答應過冷先生,不會再出現打擾你的,這一次實在是因為情況緊急。否則,等我把二萬塊提出來,立刻將存摺交回來給你。」
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對冷愷群似乎頗為忌憚,顯然多年前曾吃過一頓苦頭,而且生鮮熱辣得令他畏縮到今天。
「不用了。」她馬上言明。「這些東西你留著,我手頭方便的時候會陸陸續續匯錢進去,你以後就拿來當生活費吧!」
鄭金石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說……」他訥訥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實說,她也無法確定自己做對了或做錯了。
「愷梅,我是個沒用的男人……這輩子注定了要辜負你們母女的情義……」他用力眨回眼中的霧氣,低聲的道:「我知道也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不過……以後你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即使拚了這條老命,我也會幫你完全。」
「嗯。」她垂低了眼睫。「我要回家了,你也走吧。」
不等他從心神激湯中回過魂來,她返身退回另一個世界裡。
無論這個男人曾經與母親產生過什麼樣的情愛糾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 中詳情都屬於別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顧不暇,實在無力去深究成瞭解。
感情,還不就這麼回事?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 * *
「枯山水日本料理」——斗大的招牌懸立在杉木門的上方,側旁點綴幾支紅太陽的小白旗,打從大門口便飄揚著和式風格。
愷梅慘白著嬌容,心驚膽戰的跨下小綿羊機車。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兩輪的交通工具,她寧願將自己反鎖在家裡,後半輩子再也不出門。
「這一次同學會,大家的反應好像滿熱烈的,整條巷子幾乎停滿車子。」方璀璨停好機車,拍拍手,一副乾淨俐落的樣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騎機車出門,否則我們八成找不到停車位……愷梅,你還好吧?怎麼臉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強 下翻湧欲吐的不適感。「你……你平常騎機車都這樣有縫就鑽,不怕死嗎?」講話仍然有氣無力的。
「你太大驚小怪了。」璀璨笑著拍拍她肩膀。「台灣的機車騎士都具有奮勇作戰的精神,我這還不算什麼,比起其他人的技術,充其量只排得上「初級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應該被你硬拉來的。」她幾乎虛脫。
「看看老同學嘛!有什麼不好。」璀璨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頭。
另一輛福特小車彎進壅塞的小巷子,駕駛人搖下車窗,驚喜的朝她們喚道:「方璀璨。」
「嗨!程潔瑜。」璀璨大方的揮揮手。「我和愷梅先進去,待會見。」
程潔瑜是誰?愷梅的記憶庫搜索不到這個名字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璀璨見她一臉興致缺缺,看起來就像隨時想抽腿的樣子,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她跨入門檻裡。
清酒的淡爽氣息,烏龍面的香味,混著輕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枯山水」規畫成三層,每一樓的平面面積並不大,二樓分隔成四間中型包廂,今晚被同學會的主辦人訂了下來。她們倆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層的領域,主辦人眼睛雪亮,登時眉開眼笑的迎出來。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來了。」小學同窗對愷梅眨眨眼。「喲,還記得我吧?我是小蓮。」
「嗯。」她含蓄的淺淺一笑。
「來!讓你見一個人,你應該記得她。」小蓮回頭拍拍其中一間包廂的格門,大喊:「劉若薇,快點出來,跟你有過一架之仇的老對頭來了。」
劉若薇也來了?愷梅霎時被這個記憶深處的名字怔住。她早該知道的!現在退場八成太遲了。怎麼其他人就是不瞭解,她無意和劉家的女孩有任何牽扯呢?
但,真正讓她吃驚的,卻是在睞見劉若薇之後。
「冷愷梅,真的是你?」劉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見了。」
這……這……她幾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體型顯得珠圓玉潤,腳邊居然還牽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娃娃!
這位一臉和氣的年輕媽媽,竟然就是她記憶中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實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驚訝我整個人變形了。」劉若薇看出她的極度錯愕,好脾氣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蘋果紅的笑臉,和母親一樣圓潤可愛。
這幕景象完全無法融入她既定的認知!
「你……真的變了很多。」尷尬的客套話從唇間擠出來。
「沒辦法,女人結了婚,體重就會開始失衡。」劉若薇無奈的攤了攤手。「還是我姊姊比較聰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現在仍是快樂又窈窕的單身女郎。你先見了我姊姊,再看到現在的我,一定覺得我們姊妹倆的實驗組與對照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納悶老同學為何會理所當然的以為她見過劉若薔。
「我好幾年沒見過令姊了,怎麼會知道呢?」
「咦?」劉若薇揚起詫異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聯絡,我還以為你也見過了她。」
一記悶雷劈打進愷梅的百會穴,轟擊得她頭暈目眩。
「劉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聯絡?」遙遠的聲音乾澀異常。
「對啊。」劉若薇完全沒注意到有任何異狀。「屈指算算,他們倆也交往上幾年了,卻總是分分合合的,希望這一次能傳出好消息。」
冷愷群一直和劉若薔有所往來……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欺瞞她?為什麼在徹底得到她之後,他仍然偏望著其他女人?
一直以來,他擁有絕大多數的她,而她卻只擁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靈魂的某個角落,依舊與她隔絕,也與整個世界隔絕,收放在只有他自己能開敞的保險櫃裡。雖然歡愛過後,倦極的枕邊低語時,他坦承,持屬在她手中的組成最純淨無雜質,但,這終究只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連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給第二個女子,不讓她專有。
痛苦來得又快又猛,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軀晃了一晃。
「愷梅,你還好吧?」劉若薇關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間包廂與同學敘舊,冷不防覷見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連忙搶出來,攙扶著她的背脊。
「我沒事。」她慘然微笑。
「哎呀,你的額頭有點燙!」璀璨被她的熱度嚇了一跳。「雞怪你一整天的臉色都很蒼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她勉強順過氣,喃聲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們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奮勇。
「不用,我沒事的。」她低聲堅持。「我沒事。」
* * *
在《邊城》的尾聲,翠翠得知心愛的人兒選擇離開,敞帆而去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當她望著那川載走愛人的河水,呢喃著:「這個人或許永遠不回來,或許明天回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明天,代表著茫然不安的未定數。
她願意癡癡的等,抱持著瞧不見希望的虛無,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貞定不移的堅持下去嗎?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兒歸來的那一天,卻發現對方早已另有他愛,另結一顆讓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該如何面對?
而她自己,冷愷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該如何取捨?
忽然之間,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終於明瞭,從六歲開始一直等待著發生的那件事是什麼:她也瞭解為何毫無來由的厭恨著劉若薔。十多年來,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稱為「冷愷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時,卻只能在他懷中得到睡神的救贖……
一直以來,只是因著他而已。
原來,六歲的小小冷愷梅就已經開始長智慧,懵懂中認知到「冷愷群」這三個字將會為生命帶來多大的衝擊。為此,她閃避逃竄了十九年,不料最終仍舊對撞上這份「衝擊」的本源體。
腦袋好昏,四肢百骸彷彿脫散了似的,又重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