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太太說的。
初初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她並不是不意外的。因為從未曾預期過,全神專注於大少爺的老管家會主動同她聯繫。
「因為少爺很在意你,儘管他嘴裡不說。」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趙太太以如此心平氣和、不帶芥蒂的口氣與她交談。「少爺在乎的人事,就是我必須同樣關心的。」
到底是多年的老僕,老管家的心思仍然盤繞著冷愷群而轉。因為這樣簡單的原由,兩個女人常年的冷峙狀態,竟莫名的冰消瓦解了。
可是,趙太太卻不明瞭,她已經不欲再得知任何與他相關的訊息了。冷愷群這個名詞必須從她生命完全淡出,她才能得到心緒的平靜,靈魂的救贖。
冷家在淡海確實擁有一處別館產業。冷愷群因為這樣簡單的原由,飄徙去了那裡嗎?
抵達倫敦的第二個星期,她又換了一處落腳點,在一個濱海的小城鄉確定了棲身之處,捱著海畔停泊起飄浮的心。博士班的申請動作,因為交通的不便利性而停擺下來,當初出國也僅是拿唸書做為遣懷而已,並不是非達到不可的必須。對於學問,她向來沒有太大的野心。
偶爾會生起乍來的衝動,像某首歌所敘述的,寫信告訴他,今天海是什麼顏色。
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憂鬱。而飄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裡?
也想對他說——寫信告訴我,今夜你想要夢什麼。夢裡外的我,是否都讓你無從選擇?我揪著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為何你明明動了情,卻還不靠近?
聽,海哭的聲音,歎惜著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
聽,海哭的聲音,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他在夜裡,是否也如她一樣,靜聽著海哭,那幽幽低嗚的細訴?
她的精神越來越耗弱,常常老半天坐在同一處地方,掉進不吃不喝的凝固狀態裡,健康情形無法遏止的敗頹下去。心裡也知道,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患得憂鬱症,早衰而亡,但她就是無法制止這種惡化的發生。
怎麼辦呢?她歎息。偶爾會接收到一縷幾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著,希望能掙脫靈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時候,卻渴望進入永恆的黑暗狀態,徹底終止這種夢魘,再也不要醒來。
海風吹起,飄動她的髮絲,揚起幽微的海哭的聲音……
她閉上眼,輕揚起頭,讓赤裸的雙足陷入海沙裡,領受海的溫柔。海洋本是無情物,而今卻牢牢的負載著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圍的小島。
《沉默之鳥》中,丹尼問晨勉:「你為什麼喜歡島嶼?」
晨勉說:「我覺得完整。太大的空間對我沒有意義。」
她滿心所祈求的,也只是這樣。毋需多,毋需廣,只要簡單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島便足夠,這也算奢求嗎?
被注視的感覺來自後方。
她恍惚回望,從水藍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來了。遙迢一座海洋的距離,竟然在她不知不覺間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臉龐依然俊美,風流邪囂得令人屏息。衣著、儀容不可思議的整齊,熨貼的黑絨長褲,搭配的白絲襯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儻的高傲的流轉的微笑,也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你為什麼而來?」原以為這句話僅留滯在她的心海,直到耳裡聽見淒楚得幾乎斷息的語音,才發覺自己將它放諸於空氣之間。
陰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燦更焰,越過分開兩座孤島的海水,朝她欺圍包攏。
「你瘦了。」溫存的食指觸上她臉頰。「清瘦又蒼白。」
呵,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這麼熟悉的感覺,深夜夢迥的依戀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見到你。」她必須 上眼睛,斷絕淚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見你。」溫存的嗓音觸上她性靈。
這男人,直到現在還要和她作對。
她突然動怒,以著消失已久,不知道從何處生成的新能源對他發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裡來的沙,丟 向他的胸膛。「回台灣去,那裡有數不盡的島嶼等著你開發,有劉若薔、彭姍如,還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讓你停靠!」
他緊緊圍上來,緊緊摟住她的顛倒,怕她在沙海裡翻覆,跌傷了自己。
「愷梅。」他輕喚,臉孔的肌肉扭曲著。「愷梅,愷梅,愷梅……」
她的名字變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語。
就是這兩個字嗎?她癱倒在他懷裡,幾乎進入無意識狀態。自幼開始,她便經常感覺冷愷群說話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邊吟念,咒詛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尋思過,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麼,咒文的內容是什麼?當然肯定不會是 嘛呢叭咪哞。
今天終於聽了真確。卻原來,只有兩個字……
腦袋又亂沉沉的。她吐歎了淤塞的氣息,頹倒在寬廣的懷裡。
「我好累……」
「你很久沒睡著了,對不對?」輕憐密惜的吻,飄落在她蒼白的臉容。「回屋裡去,我陪你好好睡一覺,嗯?」
這實在不像他。意識模糊中,她勉強分出一絲神智想著。她耳邊回湯的溫柔聲音,一點也不像冷愷群。他從來不把心底的感情表達出來,又怎麼會露骨的從聲音中傳出類似憐惜的音符?
這個人一定不是冷愷群。最有可能是上帝以他的塑型複製出另一座島嶼,企圖彌補對她的虧欠。
她隱約感覺身體在移動,昏昏頓頓的,對外在景物的變換已失去感受力。
鹹涼的海風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鮮涼的冷空氣。她對環境的意識,直到現在才重新拾了回來。
有人抱著她,回到屋子裡。那座相像於冷愷群的島嶼。
她勉強撐起一絲絲餘力,憑藉著他的挽扶而站立起身體。一仰眼,乍見到熟悉的亮華。
不可能有另一座島放出同樣璀璨奪目的光,那麼,應該就是他本人才對,真正的那一座冷漠的孤島。
哀傷的淚滾滑下臉頰。
冷愷群,總是選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出現,讓她不由得倚賴,不自主的傾心,再給她最沉最痛的一擊。
「傷害我,是一項很具趣味性的娛樂嗎?」她近乎無聲的低語,蒼雪的容顏沒有控訴,只有淒然,無邊無際的澀楚。
「我無意傷害你。」他霍然又收緊懷抱,匆惶的感覺她彷彿要騰雲駕霧而去。「原諒我,如果我的無意造成你的痛苦……」
「無意?」淚水迸流。她鼓起拳,用力捶擊他的心口——假設這片血肉之軀底下藏有心。「你背離了我!把我的愛,以及我給你的最純淨的身和心,一起拋到腦後。你用你的身體背叛我,用其他的女人羞辱我,這麼殘忍的作為怎麼可能出於無意?我倒覺得你是「無心」,因為你本來就沒有心!」
「愷梅……」他又吟起了低咒,不亞於她的痛楚程度。「我從來不曾丟開你。遠在你知道之前,甚至遠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早已經鎖在我心裡。我們倆都付出太大的代價去認知這個事實……」
「不,你才沒有心。你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心,連我給你的那顆心也一起丟開了,現在,連我也變成一個「無心」的人了。」無力的拳心垂落在她身側。「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
失了力的弱軀軟軟坐倒在地毯上。
冷愷群也隨之降低身子,將她強箝的緊鎖在胸懷內,緊得讓她無法喘氣,宛若欲揉和進他的身體,化為血肉裡的一部分,永遠分拆不開。
「愷梅,你瞭解我的。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的出現,必須經歷過多麼深刻的心理建設。」他細吻著她,綿綿密密,蓋滿她的頭臉頸項,每一寸暴露出來的肌膚,語音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發抖。
「你為什麼要和劉若薔糾纏不清?難道我給你的還不夠嗎?難道她可以給你更多嗎?」她徘徊在空洞和迷惘之間,抓摸不到一個實感。
心裡暗自偷問,究竟他想說些什麼呢?她已經不敢期望了,怕躍上高高的希望頂峰之後,摔跌得更疼痛……
「你給我的,太夠了。」低柔的調子似擔心驚著了她。「你懂嗎?因為太夠了,遠超乎我應該要得到的,所以我害怕。」
「害怕?」怔怔的淚水淌在她頰上。「害怕」兩字有可能出自任何人口中,唯獨不會是冷愷群。他總是充滿自信,生命無往不利,對一切事情有肯定的答案,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有害怕的時刻。
「是的,我害怕。」他頂起她的下顎,直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你給我的愛,美好得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不該得到它,決定收回去,更害怕我失去了這份愛之後,再也縫合不起來。你信仰我的萬能,認為我無所不能,但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也有恐懼的時候。一直以來,你的恐懼由我代為安撫,而我的恐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