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
自小即如此。
這一年來,冷愷群依然不改一貫的譏嘲和冷調,以他獨有的傲慢姿態笑看人世間。然而之於她,只有忽視——非常非常非常刻意的忽視,似乎她的年齡越來越大,姿貌越來越出色,他的輕忽就隨之水漲船高。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變成隱形人了。
她才不承認冷愷群的態度傷害了她。
他算什麼東西?一個傲慢自大的臭男人而已,自以為是名校電機系的高才生,前程遠大,地球便依循他而運轉。
可是,該死的,他確確實實的傷到她了,不容她否認。偶爾她會坐在梳妝鏡前,細細打量自己精巧秀麗的長相。難道她一點也不美不好?其他男同學都看走了眼?女同學又嫉又羨的眼光純係出於她的幻覺?否則,為何看進他眼內卻無動於衷?
可笑的是,父親卻對他的異樣毫無所覺,連她媽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愷群一直就是這種態度啊!」卓巧麗見怪不怪。
從一年前冷愷群救回她一條小命,兩個大人竟然對他產生莫名其妙的信賴感,認為他嘴裡雖然不說,其實很疼寵唯一的「妹妹」。
疼寵?騙鬼!害她背上芒刺生疼才是真的!
「梅梅,你媽和我有事到高雄去,這兩天不會在家。」早餐桌上,冷之謙宣佈夫妻倆又有應酬的訊息。「司機老吳家裡臨時有事,今天也請假,晚上你的輔導課結束,記得自己搭計程車回家,而且一定要送到家門外才能下車,知道嗎?」
前陣子這附近發生幾起搶案,做父親的不免有點憂心忡忡。
「年輕女學生獨自搭計程車就安全了嗎?」卓巧麗嘀嘀咕咕的。「那個老吳也真是的,一天到晚告假不上班,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找不到人,我看乾脆換個司機算了。」
「要不然我打行動電話聯絡愷群好了。」冷之謙把念頭動到「很疼妹妹」的兒子身上。「你的學校離T大不遠,下了課和他碰頭,兩個人一起回來。」
「不用了。」如雷貫耳的大名震得愷梅眉間興起波濤。狡兔三窟,這傢伙昨夜不曉得又耗在哪號女友的住處過夜。
溺水事件之後不久,劉若薔成為冷愷群花名冊上第無數個「還是好朋友」的下堂婦。她不敢癡心妄想的以為他是為了她而與劉若薇分手,毋寧說她替他製造了絕佳的分手藉口,省掉一番拉扯和糾纏。
過去一年以來,唯一讓她足堪告慰的好消息,莫過於劉氏姊妹的退場。
卓巧麗沉思地點了點頭。「也好,上飛機以前記得撥個電話和他約時間。」女兒的抗議視同未曾提出。
「媽!」她加重不悅的語氣。「我可以自己回家。」
「沒出事之前你當然會這麼說。」她娘親意有所指的橫了丈夫一眼。「假使被綁匪架走了,誰曉得你老爸付不付得起贖金。到時候說不定得求爺爺告奶奶的,向那個霸王少爺籌款子呢!」
「你在小孩子面前提這些做什麼?」冷之謙重又把整張臉藏在報紙後面,採取息事寧人的戰略。
「小孩子?!」卓巧麗心頭登時不爽快。「唷!你的寶貝兒子是男子漢、未來的大繼承人,我女兒就只能當個小孩子。」
「他們兩個都是我的親生孩子,難道還分什麼彼此?」眼看戰局有擴大的趨勢,他只好放下報紙,示意妻子別在此時此刻談公事。
「你不分,人家要分哪!難道還由得了你?」卓巧麗沒講出個所以然來是不肯罷休的。「哼!虧你外表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骨子裡卻是什麼也沒有,等「人家」日後翅膀硬了,公司、股票、動產、不動產全部歸還到「人家」手中,你還有什麼地位講話!請問這一、兩年,哪一個寒暑假他沒回公司「實習」?可從沒見過實習生的職位一年升過一年的,偏偏你們冷家就出了這麼一個寶!這下可好,待人家畢業了,如果他打算出國念個碩士也罷,就怕他決定正式進公司上班。這我倒要請問一下,「實習期間」都能升等為高級專員,正式上班後還得了?沒有給個經理、協理的位置,人家肯坐嗎?幹不了兩、三年,說不定就升任總經理了。」
若非兩人老夫老妻,多少有了感情,她的難聽話只會更多,不會減少。再怎麼說,「縱橫科技」的根本來自於元配的財勢。人家生前,這老頭就另外 了小香巢,過世之後更把母女倆迎進門,娘家那頭的勢力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原本還以為老頭子坐擁數億身家,現在才知道他元配娘家據守企業體百分之五十二的股分,一心只等著拱東宮太子坐上經掌大位。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先坐坐皇位,替人家臥枕溫席。
冷之謙的老臉當場掛不住。砰!一掌拍向桌面。
「你給我少說兩句,公司的事我自己心裡有數!」
「有數?」卓巧麗哪裡會怕他拍桌拍椅,要比凶悍儘管來,誰怕誰:「你的去留可直接關係到我們母女……」
嘎吱!椅腳往後惟,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兩個大人的爭執霎時被中斷。
「爸,媽,我先出門搭校車,祝你們旅途平安。」她木然的離開餐廳。
既然無法插嘴或改變現狀,唯有選擇退席一途。
「看!你非得在孩子面前說這些不可……」父親不悅的咕噥聲被她截斷在門後。
其實,她聽見或沒聽見並無所謂,即使冷愷群真的將她們掃地出門,台北錢淹腳目,餓不死人的。世情薄,人情惡,這世界本來就是一片難。
「梅梅!」冷之謙從窗口揚出一串叮嚀,「傍晚記得打電話聯絡你哥哥,叫他載你回來。」
可笑!他們想囑托的對象,正是他們最無法掌握的人。
於是她放棄回應。
一縷輕風傳出低吟,多少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校車迢迢晃進站,她跳上車,不給它機會說了……
* * *
「底下的,快閃開!」
前一秒鐘,愷梅倚著圖書館外牆,等待姍姍來遲的大主角出現;下一秒鐘,頭頂上有一道悅耳的男音朝她喊話。假設她乖乖聽話地讓開一步,傷勢應該不至於太淒慘,偏偏她先抬頭觀探,確定一下對方喊話的對象,所以,慘劇發生了。
一團四匹方方、硬邦邦的物體衝著她的頭臉砸下來。
「啊!」中彈!
她登時眼冒金星,當場腿軟得坐倒在草皮上。
好痛!除了簡單的兩個字,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你沒事吧?」那道適合進廣播電台的低沉男聲飛快接近她耳邊。
兩顆眼淚不由自主的滾出目眶,半是因為疼痛,半是因為掉下來的不明物體打中她眉眼附近,震動了淚腺。她還以為「天上掉下橫禍」只是一句俗語,孰料發明這句話的原主兒果真具有令人不可輕忽的智慧,才會事先預知了她的惡運。
「小妹妹,別哭啊。」悅耳的男聲充滿歉疚。「來,哥哥幫你看看打中哪裡?」
可能是一時之間被打暈頭了,或因對方沉渾的音調太好聽,她頭暈目眩的任人擺怖。
溫暖的大手摸索過她的前後腦,以確定重要地帶沒有任何腫脹,肇事者明顯地鬆了口氣,接著拉開她摀住額頭的兩隻手,檢視傷勢,動作自然又獨斷又天經地義。
「額頭中央有輕微的紅腫現象,不過幸好避開眼球……」對方舉起手在她眼前搖晃。「來,我有幾根手指頭?」
淚光模糊遮掩了她正常的視線,連大惡人的長相都看不清楚,更甭提判斷他的手指頭數目。
「十根。」
大惡人嚇了一跳。「不會吧?!居然出現這麼嚴重的雙重影像。」
「每個人都有十根手指頭,除非你斷手斷腳。」她氣憤的反駁。
「也對。」壞人忽然伸指彈了下她鼻頭,聽起來笑嘻嘻的。「小妹妹,你滿可愛的,反應很快。」
十五年來,頭一回有人把「可愛」加諸於她身上。愷梅又好氣又好笑。
眨開眼前那層淚霧,一張俊朗清爽的臉部大特寫橫在她眼前,好不容易蹲挺起來的臀部又嚇坐回草地上。
「喝……」好大一張臉!她不習慣與異性保持短於五十公分的距離。
「好了,不痛不痛。」男子寬慰的拍拍她臉蛋,自動將病情歸納結論為「無痛無害」。
他的年齡比較接近助教以上的層級,古銅色臉容配上一口白牙,煞是健康悅目,朗朗的氣質散發出熱力,自然讓身畔的人也隨之溫暖起來,好像不回他一個微笑就顯得小家子氣一樣。
與冷愷群完全相反的典型,她想。
「怎麼會不痛?」她蹙著眉頭,搜尋肇事者的凶器。天!一本原文書,還是那種硬殼的精裝本:起碼一公斤重。「四公尺的高度,一公斤的自由落體,再加上重力加速度,你自己算算力道有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