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一臉慚愧的把答案心算出來。「好吧!如果你真的出現視力不良的後遺症,記得到大哥哥的實習醫院來,我幫你看診。免費的哦!」
通常半路認親人的「哥哥」、「弟弟」、「姊姊」是她最忌諱的稱謂,不過這個男子的格調實在太醒目特殊,害她一時不察,平白被佔去好幾個哥哥、妹妹的口頭便宜。
載有他聯絡資料的紙條,不由分說的塞進她手中——賀懷宇,XX醫院,外科實習醫生,另外尚標明了他的實習時段和呼叫器號碼。凌亂的筆跡只求看得懂就好,不求美觀工整。
原來是醫學系的學生,難怪年紀比大學生年長許多。
「來訪之前記得先 call 我,我到後門接你,免得主任以為我私自掛牌看診,知道嗎?」他搖晃纖長的食指,諄諄叮囑。
義憤填膺與好笑同時在她體內交纏。敢情這個大惡人還要求受害者偷偷摸摸,以免影響到他的實習成績。她長這麼大,第一次 到不知如何以對的滋味,假若立刻就策動肝火,未免辜負了人家的一臉笑容,可又不甘心就此放過他。
冷愷群的性格雖然也強凶霸道得緊,卻多了一份目中無人,不像這個賀懷宇,熱辣辣的口氣雖然顯得很急躁的樣子,卻囂張得可愛,今人自然而然地想親近。
為何她一定要將每個男人拿出來與那陰陽怪氣的傢伙比較呢?
微笑的線條登時收斂起來。
「喂!喂!喂!你擠出一副冷眉冷眼做什麼?」賀懷宇也凝起兩道壞脾氣的劍眉。「我已經提供「售後服務」了,你還不滿意?好吧好吧!送佛送上天,現在就帶你到醫務中心急救,可以了吧?」
說完,也不等她做出一點回應,竟然自顧自地就牽扯起傷患,直往醫務中心拖過去。
真是……真是……愷梅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了。
「我在等人!」她趕緊甩脫莽大漢的手。
賀懷宇回頭打量她幾眼,又自動歸納出合理的揣測。
「等你男朋友?」看樣子很像:「哪個毛頭小子這麼不夠意思,讓美少女杵在系館外呆等他?依我說,生命安全要緊,換你讓他 站崗的滋味也不錯。」
「他才不會等我。」話語脫口而出,愷梅驀然驚悟,她竟然向頭一回見面的陌生人吐露私事。幾眼清朗自在的笑容就降低了她的心防嗎?
「當真?」賀懷宇仔細審量她幾眼。小女生雖然眉目如畫,卻鏤刻著淒苦的線條。十多歲的妙齡少女不是應該享受愛情的甜美嗎?「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單戀人家,對不對?」
單戀,這個動詞太刺耳了。
「他是我哥哥!」她沉著臉聲明。
「哦?是「情哥哥」還是「乾哥哥」?」他饒富興味的搖晃著手指頭。「你們小女生最愛玩這一套了,明明心裡喜歡得要命,嘴裡偏偏只肯叫「哥哥」。」
明明心裡喜歡得要命,偏偏只肯叫哥哥……
她的心房猛地驚動狂竄起來,彷彿靈魂某處不為人知的角落被翻開來,血淋淋地張揚出暗夜底的膿瘡血肉。一些莫名的意緒,良久經年,她也不懂,卻被賀懷宇嘻嘻哈哈的攤平在陽光下,接受曝曬致死的極刑。
「你亂講!他真的是我哥哥。」顧不得心防,顧不得陌生或熟悉,顧不得一切,她漲紅了俏嫩的臉,猛然提高嗓音,只想擺脫糾纏著心頭的那個穢臭腐敗的思緒。
「哥哥就哥哥,我又沒說不是。」乖乖!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狀態果然不能以常情來衡量。
可是,他明明擺出一臉不信的表情。雖然和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的陌生人辯論「哥哥」的問題很沒有意義,可是……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把冷愷群塑造成她戀慕的對象。她的哥哥呢!這種亂了倫常的荒謬,怎麼能容許?
偏生從小就不善於言辭,翻來覆去也只剩幾個單調的字彙可以遣用。
「你亂講……你……你思想污穢!」滿腹的冤屈沒地方發 ,突然化為玉淚……撲簌簌的決了堤防。
天!她在做什麼?愷梅手忙腳亂的找尋手帕,揩拭頰上的無措和濕潤。她瘋啦?大庭廣眾之下又哭又叫的!
「拜託你們女孩子收斂一點好不好?動不動就掉眼淚。」他大爺居然還抱怨。
頑石!可恨復可惡。她忿忿的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不理他了。
賀懷宇原本打算走開的,然而,看她一個年輕女孩站在暮色中,淚漣漣等人,終究不太忍心。
「喂,你還在哭?」
愷梅別過臉。拒絕建交!
「喏。」一方白淨的手帕遞過來,體貼的小動作實在有幾分大哥哥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遲疑了一下,終於接受他的美意。
好幾分鐘,兩人就站在晚風中,維持寧靜。她不說話,莽大哥也就不開口。
半晌,確定暴風雨已經遠 ,他才又問:「不哭了?」
她抿著唇,固執地不肯開啟貝齒。
「也不痛了?」
她隨便點了兩下腦袋。
「那我走羅?」
快走吧!
「你一個人等,沒問題吧?」他仍然不放心。
若不是心情太惡劣,她一定會破涕為笑。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他也能如此擔心,算是難得的有心人了。真正的大哥哥,應該就像賀懷宇這樣吧?她緊凝的面色終於和緩下來。
「不然,你告訴我令兄的名字和系別,我遣人去他系館叫人。」他的說法很老江湖,想來是縱橫校園慣了。
「不用。」西首,一抹長影踏著夕照而來,瀟 而從容。她的喉腔乾澀發緊,眼眶熱熱的又想迸淚。「他已經來了。」
賀懷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一抹滑稽的錯愕表情爬上他臉龐。
「他就是你哥哥?」語氣透出不敢置信。
「你認識他?」
「冤家路窄。」四個字立刻形容清楚兩人的宿怨。
她並不意外。冷愷群結仇的能力,比交友的手腕精良許多倍。
遠方的他緩步向兩人接近,遠在她能看清五官表情之前,雙眸已經透出灼灼的爍芒。想必他也訝異,訝異於「妹妹」竟會這般巧合的旁伴著宿敵。
但,嘴角仍然有笑。雖然她看不清,心裡就是知道。
他至死也不會讓人猜懂真正的意緒,因此,漫不經心的笑容就成了最佳的掩護。夕照昏,夜色在沉,她的心也沉沉的。
怔忡的思緒被臂上的輕握打擾。
她回眸,迎上一雙溫和的咖啡色眼瞳。
「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是不是你哥哥待你不好?」
好與不好,如何界定呢?她默然低下頭。
「別怕他,這混蛋小子沒幾兩重。」
輕柔的勸慰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脆弱。此刻,她確確實實的感覺到一種受人關懷的暖意,來自於一位初次見面的大哥哥。
冰冷的敵意,從遠方一步步接近。
賜與她暖意的熱源體忽然說:「我要走了。需要我的時候,你知道到哪裡找我。」
他語中另有深意,似要說給另一個人聽見。
「學長。」冷愷群點頭為禮,嘴邊依然掛著莫測高深的笑。
凝立在兩道高瘦的身影之間,她顯得荏弱、失了依靠,無助的表情在兩秒鐘內收斂起來,轉眼間又變成無動於衷。她的心,也要關起來,不讓人看見。
「嗨!」賀懷字的視線變得銳利,不復適才憨大哥的情態。「你擁有一個可愛的妹妹,應該好好疼惜。」
「好說。」冷肅的眼投注在她身上,不置可否。
「那麼,我先走一步,不打擾兩位了。」最後一絲暖意隨著賀懷宇轉步離去,也跟著全數抽離。
她不發一語,低頭望著草地上的夕露。問吧!問出你心頭的疑慮。
「回家。」冷愷群腳跟一轉,簡潔俐落的走開。
愷梅錯愕的抬起眼,為什麼?他的腦海應孩充滿疑竇才對。
她又一次輸給了他迷離的思路。
* * *
BMW奔馳向家園,從頭到尾她不敢瞄望向駕駛座的方向。現在的她太單薄,暫時禁不住一絲一毫的嘲語。
跑車煞駛在家門外。
「到家了。」他冷漠的按開電動車鎖,語句仍然簡短有力。
引擎沒有熄火。
她瞥向身旁的矯健身影。冷愷群一逕凝緊了表情,甚至含著些許厭煩的直視正前方。
「下車!」他不耐煩地傾過身,替她打開車門,手臂滑撞過胸坎的部分。
她驚喘一聲,直覺的挺起背脊往後縮。
「放心吧!我不會獸性大發。」譏諷的眼光幾乎燒穿鐵鑄的車體。
羞憤和困窘灌滿她一頭一臉。她才不是怕他!而是撞到會痛!但是叫她把確切的理由說出口,她寧願立刻死掉。
推開車門,她幾乎是用逃的,跌撞向車外。
「今晚不用替我等門。」話音方落,跑車刮起一陣煙,引擎聲拉開暮色,絕塵而杳。
他又去了,趕赴另一場紅粉良宵。
愷梅定在原地,怔怔遙望著遠去的黑點。很多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瞭,不敢去推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