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顯然還不夠謹慎,靈均距離後門尚有數公尺,卻當頭撞上同樣想鑽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個撿日不如「撞」日,她括著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還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惡人先告狀。
她只覺得右臂運傳過來一股強勁的力道,眼睛還來不及分清東南西北,嬌軀已然被告狀的惡人扯直了。
「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謝。」惡人一廂情願得很,逕自嘟噥完畢就準備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靈均心中一凜,趕緊分出一隻捂臉的手,牢牢揪穩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幹嘛?」一股熱氣挾著滔滔的震喝撲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鄔連環。
靈均直勾勾地望進那與藝文版照片一式一樣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對面接觸,她才曉得,報紙的印刷技術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藝文版上的照片實在太──太輕描淡寫了。照片中的鄔連環蓄留著落腮鬍,修剪得清淨儒雅,整張臉容僅暴露出那雙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溫文卻極富個性的雅痞藝術家。但,現實生活中的鄔連環……
天老爺!山洪爆發。
豐密的大鬍子已然刮除得鬢根不留,然而,卻未達成絲毫柔化的效果,反而顯現出他剛硬強悍的下顎,依據面相學,那種方正的臉型屬於超級固執的死硬派,順我者昌,逆我者提頭來見。高隆的鼻樑與微陷的眼窩組合成極具民俗特色的面譜,凹凸立體的五官和古銅色的肌膚,幾乎接近吉普賽人的固有特徵。
他的長相太粗礦、太狂野,實在難安以「俊俏」、「優雅」的詞藻。
而且,那雙炙猛囂銳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頭頂上方二十公分的距離,源源射放著極高溫的氫氧焰。
報上說他二十二歲出道,二十四歲走紅紐約藝壇,今年已經三十又一。歲數上與她未來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卻覺得鄔連環感覺起來更少壯飛揚,可能是因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輩的人鮮猛。
「鄔連環──唔……」她的嬌呼被一隻手筋突起的巨靈掌拍回喉嚨裡。
「噓──」鄔連環做賊似地,四處張望一圈,壓低了嗓門繼續撻伐她。「吵死人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鑽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嘰嘰喳喳的。」
靈均屈辱不平地橫睨著他。
從頭到尾,他「嘰喳」的台詞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開──」她拍走黏住大半張俏容的手掌。「鄔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鄔連環驀地瞇緊了上下眼瞼。這清秀佳人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勾動他記憶中躁怒的磁道。「你就是上個星期打電話騷擾我的癡呆兒。」
「騷、騷、騷擾?」靈均又驚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騷擾……」
「又來了,支支吾吾半天卻不把話講完。」鄔連環嗤哼著嫌惡無比的冷氣。「沒時間理你,Bye─bye。」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宛如驅趕擾人清寧的嗡嗡蒼蠅,掏出特大SIZE的太陽眼鏡和毛線帽,匆匆易容好掩飾裝備,甩也不甩她地進入藝廊。
他,他,他就這樣離去,乾脆決絕,不留一絲情面。
靈均肝腸寸斷,頹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覺得兩噸重的花崗石頂在她的發心。
那姓鄔的還侮蔑她「騷擾男人」,如此曖昧難聽的罪行傳揚出去,她怎麼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語句說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擊,怎麼反口咬她講話不乾脆?!
原來天下還存在著如此不講道理的臭男人……靈均只覺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頭紅熱的酸意,緊握著兩隻粉拳。「越戰越勇,死守四行倉庫。」
她拿出昔年女童軍楊惠敏奮勇泅水、一心一意將國旗送到國軍手中的精神,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萬難,完成這樁「微不足道」的小CASE。
堅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藝廊裡面,她強裝出來的氣勢當場被襲涼的冷氣拂走了一半。
※ ※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騰湧到唇際的胃酸。
銀白色的水晶燈提供內部燦亮的照明,驚異、讚賞的評語從各個角落迴盪而出,交錯成不規則的詠歎調。
沒事、沒事,將他們當成一顆顆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著四面牆構造,靈均沿著展示台前進,形成並行線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規,盯緊了前方覆罩毛線帽的「西瓜王」。
雖說目不斜視,她依然無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標價牌──主題:石之生。材質:鐵。107cmX40cm。售價:美金七萬三千元。已於蘇黎士展覽中售出。
好貴的鐵!她幾乎可以聽見「不值錢」的黃金在哭泣。
鄔連環顯然不欲參觀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準了左側的經紀人辦公室,低首斂眉地掩過去。
行政區規畫在藝廊的內進部分,門口置放兩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銅雕。
鄔連環即將消失在內間的領域時,靈均及時趕抵標的人身後,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襯衫的長袖口。
「鄔、鄔……」
「跟屁蟲,又是你!」鄔連環原本就儲量薄弱的耐性,此時此刻終於盡數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騰的眼光夾殺她。
動作和緩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後代──既「霸王」又「魯莽」,也無暇細想她嬌怯怯、四十公斤出頭的纖軀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麼隨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還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攔阻他,孰料鄔連環揮開她的手臂,身子趁勢偏斜了一半。她的焦點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臉孔正在迅速縮短與黃銅雕塑品的距離。
「糟、糟……」靈均舞動手足,試圖穩住斜倒的姿勢。
「嘿!當心。」鄔連環不等她「糕」完,連忙撲上前英雄救美。
癱倒的命運雖然及時被挽回,卻無法阻止她的素手觸及生冷堅硬的銅雕。
雕塑品被推離了基座幾寸。
「SHIT!」一個惡劣的髒字衝口脫出他唇瓣。
保全警鈴剎那間尖叫成惡耗。
鈴──鈴──鈴──
連帶效應的影響,幾十位淑女名媛們下意識放縱自己的聲帶加入音效部隊。
「啊──」
可觀的場面於焉發生了。
「什麼聲音?」
「警鈴耶!是不是有火災?」
「啊!快走、快走。」
「好像有人偷竊展覽品。」
七嘴八舌的推論從四面八方包圍向變故的發神點。
「連環藝術殿廊」說小不小,卻也不至於遼闊到足以遮掩他們的行藏。
四秒鐘之內,兩人的體表同時浮起雞皮疙瘩,警覺到上百雙震訝評量的眼光落准自個身上。
「那個人是誰啊?」
「藝術家本人好像出現了。」
融隱在人群之間的藝文記者們驟然迸出悚疑的猜測。
「真的是鄔連環耶!」
「他幹嘛偷竊自己的作品?」幾個年輕的菜鳥記者還沒搞清楚狀況。
八成是剛畢業的。
他的經紀人排越逐漸圍攏的人牆,擠上前來。「連環,你……你在做什麼?」
媽的!出師不利。
鄔連環咒遍了滿肚子的粗言穢語。都是這笨村姑惹的禍!害他悄悄來、靜靜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東而去,再也不回頭。
瞧瞧她,居然還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嚇呆相,企圖以清純無辜的表情博得大眾的同情。SHIT!
「沒事!」火焰從他鼻孔、口角噴出來。「我走了。」
「喂,你才剛來……」
他熱血沸騰的步伐一鼓作氣地邁向正門口,壓根兒不理會經紀人的挽留,腋下還夾著一尊已經僵凝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鄔先生,請等一下。」媒體記者眼見機不可失,沒命地追出去。「麻煩您發表一下對於本次展覽的看法。」
「對對對。」其它記者立即跟進。「請問您對於國內的藝術環境有何期許?」
「您和紐約名模特兒的戀情是否進入白熱化?」
「鄔先生──」
媽呀!
他開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纏滿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這個口拙小村姑惹的禍!
※ ※ ※
鄔連環探出石灰牆的轉角,回頭打量著追蹤他們十幾分鐘的禿鷹群,確定已經擺脫了那票張牙舞爪的怪物後,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氣!」
自從被懷中的彗星──「掃把星」之美稱是也──纏上之後,只要視覺範圍閃進她的衣角影兒,他就會被那股子霉氣沖煞到。
比方說,她頭一遭來電騷擾他。當時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質的樣模,做為日後黃銅雕塑的參照品。孰料猛然亂叫的電話鈴聲駭了他一跳,中斷靈感事小,差點害他失手將陶模摔毀事大。誰都曉得他在工作室裡從不接電話的,當初安裝專線的目的只是便於工作途中需要撥電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