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前些日子經紀人來探班,順手將他切掉的電話鈴扳回運作狀態,才讓她有機可乘。背!
第一通打擾還不夠過癮,她小姐瞬間再發動第二波攻勢──果然,悲劇立刻發生了。滿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個失手讓陶像重歸大地之母的懷抱,結結實實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來不及盡完它當初被塑造出來的職責與目的。
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單字?
至於今天的意外,他談都不願意再談,簡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為姓「鄔」,名「背」,號「哀尾」。
「你有什麼毛病?」他傾彎了超過一米八的大塊頭,和她鼻子對準鼻子、眼睛瞄準眼睛,壞聲壞氣地咆哮:「我欠你兩百萬不還債?還是八百年前嫖你沒付錢?你這樣苦哈哈地追著我做什麼?你以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筆遺產?」
「……」靈均的唇消褪成銀雪般的慘白。
倘若方才被這魯男子抱起來狂奔的景象沒嚇出她的心臟病,現下的粗言惡語也達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關分開,又合攏,暗 的喉聲無法拼構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張陰沉沉的大黑臉,裝模作樣地學她的低吟。「呀什麼呀!」
靈均徹頭徹尾地驚呆了。自從脫離幼兒園階段,她再也未曾接觸過任何形跡惡劣如流氓的「壞男生」。由於語言障礙的因素,近親朋黨們憐惜她的不便,莫不對她格外的溫柔三分、體恤五分,雖然不至於到「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嬌貴,可是人人都將照顧她視作習以為常的天職。而上學之後,一路私立學校就讀下來,友儕們的同構型高,生活修養、禮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爾遇上沒啥格調的壞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兩腳打回家去閉關自省,重修青年守則,有誰曾像眼前這位「應該極具學養、偏愛獨處、思路敏感精銳的藝術家」一樣惡形惡狀?
她開始懷疑鄔連環的經紀人究竟買通多少媒體,替他進行虛假的反宣傳。
「我……我……」她面無血色,逐漸增壓酸熱的眼眶成為全身唯一有知覺的器官。
「你怎樣?想打架,小啞巴?」鄔連環譏誚地攻擊著。
句末那蘊滿了惡意的三個字盡數瓦解她的鐵盔。
紅菱似的唇角開始顫抖,震幅越來越劇烈,驀地,終於化成一聲驚人的嗚咽。
「太……過分了……」她嚶嚶地抽泣起來。
喝!鄔連環趕緊跳開三尺遠,還真給她嚇了一跳。
「奇了,我又沒真的動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綢繆來著。」他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哈啦,她益發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著牆角蹲下來,埋進雙膝裡哀切得驚天動地。
「嗚……」
看樣子,這場睛時偶陣雨還會落上好一段時候。若教他掉頭就走不理她嘛,總覺得不妥,而勉強自己杵在原地觀風雨之變,他也缺乏耐心。
鄔連環盤慮了半晌,當下做出決議。
他突然學她蹲伏的姿勢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暢笑聲足以與她媲美。
「嗚嗚……欺人太甚……嗚……」
「哈哈哈──滑稽!夠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兩個人各嚷各的調,有模有樣地玩起了街頭賣藝。
靈均猛然抬起淚漣漣的俏顏。「你、你笑什麼?」
他收住笑聲,也同樣正經八百。「你又哭什麼?」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著這尾藝術流氓。
「我笑我的,與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臉的,一改適才凶神惡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與男鬥!靈均掏出面紙,細心揩乾黏膩縱橫的涕泗。既然姓鄔的願意回覆文明人的身段,開始講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場。
「鄔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麼,不哭啦?」鄔連環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幹。「好戲玩完了,罷罷罷!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傷身體,容易造成貧血,咱們還是後會無期吧。」
他大爺一臉沒趣的樣子,轉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靈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顏表第三度遽變,再度換回她熟悉的惡劣無賴相。
「我等你幹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顎勾了起來。「閣下要是再跟上來,可別怨我缺少同胞愛。滾!」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氣魄,被他突兀的變臉昇華成蒸氣,輕飄飄地融蝕於夕陽中。靈均抖著下唇,無助地盯著他虎虎生風的背影。
哪有這樣子的?前一刻氣呼呼地罵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後卻流露著只可遠觀、不容褻玩的偉岸。與鄔連環交手過招,猶如乘坐忽高忽低的雲霄飛車!永遠料不定下一段路軌將會面臨哪種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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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緒,活脫脫像幻化萬端的變色龍,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靈均帶著罪惡性的快感暗忖,封他為「變色龍」實在太貼切了,因為變色龍屬於低等的爬蟲類生物。
※ ※ ※
位處於中山北路上的「圓山休閒俱樂部」采會員制,經營者對於入會資格的審查十分刁鑽嚴苛,光是口袋裡麥克麥克尚且不夠看,必須同時具備一流的身份背景、知名度,以及正當的形象,才能順利以超高天價購得電鍍十八K金的會員卡。
鄔連環回國之前特地囑咐經紀人,幫他弄來一張俱樂部的「出入境許可證」。
本來他今天並未打算光臨俱樂部進餐的,直到他發覺那個嬌怯怯的小結巴一路盯死他不放,於是中途轉個方向,潛進這處雕堡避難。孰料結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轉眼間也跟在他屁股後頭混進來了。
SHIT!
他鬱悶著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著兩張方桌與他互視的小結巴。
「鄔先生,今天是俱樂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廚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點,您需要我為您推薦嗎?」侍者恭敬有禮地詢問。
「不用了。」他移回煩躁的眼,整張臉埋進菜單裡面。「來一份海鮮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蝦,一瓶紅酒。慢慢來,不急。」
點餐的音量大於正常的頻率,用意在於告示旁桌的跟屁蟲──你儘管等吧!公子我時間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訊息翩然抵達靈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蝦,多幸福呵!
中午時分她為了趕赴「連環藝術殿廊」,來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車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騰了整個午後時分,直到現刻,虛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蕩蕩的。
她的荷包僅剩二百元現鈔,外加幾枚搭公車的硬幣,而菜單上最低廉的單價是兩百四十元,可以換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餓哦!
好貴喲!
「小姐,您要點餐了嗎?」另一名打著酒紅色領帶的男侍應生漾著耐心的容顏。
「呃,一杯……熱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樣的菜單,幾乎沒有勇氣抬頭。
「好的。」侍應生盡責地記錄她的囑咐。「請問,還需要什麼嗎?」
「熱、熱奶茶就好。」囁嚅的口氣很心虛。
「您想不想來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肉醬面?」侍應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熱奶茶。」服務生為什麼還不走?靈均羞疚地暗忖。
「那麼,嘗嘗主廚特調的起士濃湯好嗎?」他猶不放棄。
「我只想喝……熱奶茶。」聲調已經降成耳語。
「或者來份什錦海鮮脆餅?」侍應生再接再厲。
「熱……奶茶……」她勉強擠出虛弱的微笑。
「除了熱奶茶,您不需要點用正餐嗎?」侍應生已經笑不出來。
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難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熱奶茶……」靈均慚愧得無地自容,MENU有如呈給皇上的奏折,高高舉過頭頂心。
她的肢體語言解釋了一切。
受挫的侍應生終於確定這位客人確實只想喝「一杯熱奶茶」。
精緻的菜單迅速被抽走。
總算。靈均悄悄拭掉秀額沁出來的冷汗,感覺自己剛剛打完一場硬仗。
她千呼萬喚的熱奶茶几分鐘之內便端上方桌。而鄔連環的美食大餐也一樣。
遙遙打量那魯男子大快朵頤,她除了乾嚥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沒法子──雖然她大可傚法適才入門的方式,向服務人員謊稱:「我和鄔先生是一道的。」然後把每項消費記在他的帳上。
但道德良知發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點。
空氣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進餐的美味香氣。隔桌,鄔連環叉起一團泛出濃濃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進嘴裡。
啊……好羨慕……好想吃。
她渾然沒察覺自己正隨同他的動作一起張口,合頷,下意識咬出咀嚼的韻律。